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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冯骥才_冯骥才【完结】(17)

  我跑得好快。我一直是全校运动会上短跑的第一名。但此刻我觉得自己的两条腿又短又重,动作又慢,好像两条象腿。当我跑到路口时,听见路安在身后的叫喊声:

  “喂!你怎么跑啦,你是谁呀?”我赶紧一猫腰,扭身拐过路口。

  (7 )

  我一直担心那天路安认出我来了。

  过了些天,路霞忽然来了,天已经很晚。她看见我就笑起来,我以为她知道了那天的事,登时脸颊发热,很难为qíng。

  朱丽问她笑什么,路霞却指指我的脚。原来她笑我穿错了袜子:一只蓝的,一只绿的。我也笑了,并因此舒坦地放下心来。

  今天我发觉路霞的模样有点变化。是不是四个来月没见面,有些陌生之感?不,我们一见面就感到一种亲切的意味。虽然许久未见,见了面却像昨天刚刚见过一样。

  我细细端详之下,发觉她瘦了许多,脸上还隐隐罩着一层薄雾似的疲倦;不知是不是灯光下照的缘故,她的眼圈淡淡发黑,但她的眼睛依然是黑盈盈的、聪慧的、富于表qíng的……这次她来,不知为了什么,我们的话很少,她也不像往常那样兴致冲冲,似乎没什么可说的;我心里想说的话很多,但这些话大多是关于她的,一句也说不出口来。朱丽已经困倦了,竟然控制不住自己而不顾礼貌地打着一个又一个哈欠。

  尽管如此,尽管我们都没说什么,尽管这是我们相识以来最无趣的一次谈话,我却并没有感到尴尬与困窘。相信此时的路霞也有许多话而不愿意说出来。我第一次感受到,一个人把话存在心里,他才是充实的。

  路霞站起身要走了。我和朱丽送她下楼。外边真黑,朱丽叫我送送路霞,她也没拒绝,我当然高兴这样做。

  走了挺长一段路,谁也没说话。还是路霞首先打破沉默,谈起了她chūn假的计划,她谈得倒是蛮有兴致的。

  “最好到野外去,愈远愈好。约上朱丽、你姐姐、林娜娜,再把我哥哥也拉去,他太古板了,整天看书,应该到郊外透透空气去。chūn天的空气最好,那时糙都绿了,河也开了,哎,你可以把鱼竿带去。我也想学学钓鱼。我看了屠格涅夫的《白净糙原》以后,就特别想学会钓鱼,还特别想到野外去……”她说着忽然戛然停住,然后仿佛自言自语地说,“但愿我妈妈的病见些好转。

  要不……”“要不怎么?”我问。

  “唉,别问了。我连想都不愿意想。”我俩又沉默了。却感到有种沉重的东西压着她。

  这夜晚很美。虽然树都是光秃秃的,空气却一点也不冷了:没有一丝儿风,也没有树枝轻微的响动。路灯把柏油路照得像冻了一层冰那样明亮;在路灯周围的秃枝,横斜jiāo错,穿cha有致,好像用浓黑的墨笔划上去的那么好看……“我真不想离开这儿。”路霞忽然说。

  “离开这儿?你要去哪?”我听了这话,感到惊奇,突然,又茫然不解。

  路霞把脸一扭,朝看我。她没有回答我的话,而是接着她刚才的话说:

  “我也不想离开你们!”那那黑盈盈的眼睛闪烁着一种激qíng。

  我们已经走到她家附近的苗圃了。这段路很黑,格外宁静,偶尔从道旁的树旁会闪过一对青年男女的身影——这环境、这气氛、这夜,以及她这黑盈盈的目光,混成一种模糊、幸福、温存的感觉;好像新月,带着一片云影、星光、银白的境界,在天边升起,改变了大地上的qíng景。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莫名的东西在我心中鼓动着,弄得我的心都快跳出来了。我脑袋嗡嗡响,似乎要说,要表达,要吐露什么,我需要鼓起全身的勇气来,可是此时我的勇气全是不中用的了。

  “我知道……”我费了很大力气,只说出了这三个字,而且声音特别小。

  她没说话,低下头来。

  “我知道……”我再次鼓足劲儿,但最多还是说了这三个字,声音似乎更小。

  这时,不知怎么回事,我们已经站在她家门前。她直条条地站着,看着我,直看得我都听见自己胸前“怦、怦、怦”心跳的声音了,她一扭身,掏出钥匙迅速打开门,跑进去,带上门;从门里传出了她的声音:

  “再见!”随后便是她穿过大小院跑进屋的一连串的脚步声和开门关门的声音。

  直到现在,我还清楚记得那个夜晚,从路霞家回来路上的qíng景:乌蓝的天,缀满亮晶晶的星星,像闪闪发光的宝石;沿路上一幢幢房屋高低错落的黑影,金huáng色亮灯的窗子,都像假的,像童话剧里的布景;大圆月亮跟着我走,一会儿躲到烟囱后面去,一会儿又在矮房上露出它圆圆、明亮、可爱的脸来;苗圃的地刚刚翻过,发出cháo湿的泥土和腐叶所特有的气息,这气息预示大自然一轮新的开始、新的繁华已经来临。虽然没有风,这气息却更有力地扑在脸上,使人感到清新、振作,心里跃动着倾向于所有美好事物的朦胧的yù望……

  (8 )

  路霞和我来往只有这么一年。这年夏天,路霞的妈妈就死了。她正好初中毕业。

  她爸爸把她家那所两层楼的小房卖掉,带着她和哥哥路安去鞍山了。

  她临行前还来向我和朱丽辞行。不巧,那年暑期,我爸爸去北戴河疗养,把我和姐姐都带去了。我回到家,路霞早已走了。我带着一种重温梦境般的心qíng,去到她家门前看看,那所房子已经住进新人,她在这个城市里便一点痕迹也没留下。朱丽jiāo给我一个小纸包,说是路霞留给我的。我打开一看,原来是《格列佛游记》,上边有路霞和路安的赠言和签名,这是路霞留下的唯一的纪念物!我一直保存着这本书,而且决不是把它当做一般书籍收藏。因为它给我的内容是任何书所不能比拟的。这是一本神奇的书——它的内容是双倍的,尽管一半内容没写在书页内;它中间还有我,虽然在字面上找不到我的名字……

  路霞到了鞍山之后。曾给朱丽来过几封信,信中还问我好。朱丽很懒,只回过一封信,慢慢她们就断了联系。但她始终没有单独给我写过一封信。

  是呵,就是现在,我始终不明白,那个夜晚究竟在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却使我曾经一度胡想了许多日子。记得一次上课时,我竟糊里糊涂地在桌上写了一大片“路霞”的名字。可是,路霞在那个夜晚之后又来过几次,她见到我,脸上没有任何异样……是呵,是呵,那夜晚,她说了些什么呢?

  我又说了些什么呢?似乎什么也没有。回想起来,那曾使我颤栗不已的话,不过是一些极平常、极普通的话而已。然而,在路霞与我后来的几次接触中,她却从来不提那个夜晚。那个夜晚是否于她毫无印象,而只是我的多想、错觉和一种幼稚的痴qíng呢?

  这以后,我再也没见过路霞,也不曾听到关于她的任何事qíng。每个人都有自己童年和少年时代的朋友。好像朝日、曙照、云霞、露珠一样,总是属于那一段时光里同时出现的,互相为伴,汇成一片灿烂缤纷的景象,过后就纷纷散失了。路霞不过是我少年时代这样的无数朋友中的一个,早已无踪无影,深藏在重重叠叠的往事之中。对于我这个饱经风霜、世事娴熟的人来说,那童年和少年就好比一条gān涸已久的小溪,再也看不到它澄澈透明的流水,闪光的泡沫,感到它的清甜和凉慡。然而在我的心底却永远潜下它迷人的淙淙的清响……有些时候,一个完全偶然的意外的影响,路霞的影子会很快地从我心中一闪而过。我会十分清晰地记起我们相处的时候,她某一个细小的习惯动作,一个特殊的眼神,或她那清脆而开心的笑声。每每在这个时候,我就会感到一种新鲜、畅快和甜美,引起我对少时的深深的怀恋……

  那时,我对路霞是一种什么感qíng呢?我不知道,但我觉得,这正像我们相处一起的那个早chūn的日子——整个大地还没有从冬眠中睁开它的睡眼,梦境缭绕;早来chūn意在这灰茫茫的背景上忽隐忽现,模糊不清;微风chuī来,你会一下子感到chūn之将至,感到大自然的萌动和它无限的生机。但这种感觉游离不定,转瞬即逝;你睁大眼睛,在田野、在山坡、在林间、在枝梢,却找不到一块chūn天的色彩。

  等我20 多岁时,认识一位几乎是一见钟qíng的女友,我们一起谈生活、谈理想、谈爱、谈未来的时候,那就像从碧绿的山野和芬芳的花丛中来认识美丽的chūn天一样了。

  8.告别梦境

  我在读过的一些名人的传记中,发现到一个荒唐的公式,即这些大人物们早在童年时就心怀伟大抱负的梦,此后历经磨难,苦力奋争,终成大器。

  倘若如是,这些人物真非ròu骨凡胎了?当人们再想想自己的童年,大都一片浑沌,毫无鸿鹄之心,岂不自悲自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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