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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阳八卦_冯骥才【完结】(3)

  “嘿,瞧这歪和尚真有点道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今儿咱就叫他在这儿还俗了!哥几个,上邪的喽!”黑小子叫道。天津人,一斗气,就来劲。

  跟手几个小子一齐忙乎,打四边饭铺酒店小食摊连赊带要,店铺掌柜的一见有乐,也有不要钱白送的,等于花钱看戏。一下子,jī鸭鱼蟹猪羊牛马驴狗雁雀兔子王八,头尾翅脚肚肠肝肺心腰子下水,有煎有炒有烹有炸有煮有炖有蒸有熬有爆有烤有拌,外加一坛子水酒,碟架碟碗架碗,严严实实把这僧人围在中央。一股股子酒香ròu荤羊膻鱼腥往上蹿,冲得僧人直打哆嗦,眼瞅着几十年古佛青灯下的修行要垮,栽在天津卫。不知白果打哪位姐姐大襟抻下一块香帕,水红色儿,柔滑光艳,一下扔在僧人怀里,僧人一惊,赶紧扒拉在地,冲这香帕喝道:

  “擦屁股纸!”

  这话惹得众人笑。

  那位姐姐挂不住,脸一绷,说:

  “你要糟践我,姑奶奶可坐在你怀里啦!”

  黑小子叫起来:

  “坐呀坐呀,他是欢喜佛!”

  众人大笑。几个小子喊着闹着要那姐姐露一手,一边起哄吓唬僧人,吓得僧人满脑袋汗。一位大肚汉笑得绷断裤带,提着裤子还看,不肯走。这里人向例好看热闹,哪儿有人哪儿有热闹。直到回头偏西,人不见少反见多,外三层里三层;蚂蚁闻到香味,酒ròu外黑压压再围一层,中心盘腿坐着这行脚僧。夕照僧身,赛镀了金,可天津卫嘛地界,成人都难,能叫你成佛?那群小子剜心眼拿话逗他勾他扰他,不毁了这外来和尚不算结。这场面好比jiāo仗,谁走谁退谁败难完蛋。

  劲顶劲,顶足劲。

  这当儿,打北边来个糟老家伙。身高不过五尺,大脸足有一尺,脸皮折子摺折子赛gān丝瓜,眯fèng小眼,咧着大嘴,嘻嘻哈哈,脸当中通红一个酒糟鼻子,赛顶着颗大糙莓果;披头散发,一件宽宽绰绰玄色大袍,没结扣儿,小风一chuī,衣举发飘,赛仙赛妖赛只大蝙幅,忽悠悠来,一路哈哈出声。飘进人圈,一塌腰,和这僧人面对面盘腿坐,哈哈一下,cao起竹筷,先使筷头在地上画个圈儿,伸手拉过酒ròugān起来。酒在嗓子儿咕噔咕噔,牛筋在牙齿间嘎吱嘎吱,吃到香处美处,直哈哈哈。独吃独喝,旁若无人。众人给这糟老家伙弄呆,看他脏喝喝,却不象凡人俗人,看打扮赛和尚,又没见过和尚这吃法喝法做法活法,看势头,都是冲着行脚僧人去,赛斗法,没人问,没人笑。连那群小子也不多嘴。果然僧人忍不住先发活。

  “你是僧是俗?”

  糟老家伙脸没抬,拿舌尖把沾在唇边的酒液ròu渣卷进口中,只说了四个字儿:

  “无僧无俗。”

  众人一怔,没听懂;僧人也一任,似懂非懂,只当对方蒙自己,停停又问:

  “出家何处?”

  糟老家伙还是不抬头,边吃边喝边答,还是四个字儿:

  “何处出家?”

  这话不过把僧人的问活颠倒一下,有了味儿。僧人好赛遇到一扇门,挡住了,闷往口,傻瞅着糟老家伙。人群中没一个明白人,却都觉得真玩意儿出来了,等着下边的戏。只见糟老家伙吃得上劲,捏着猪耳朵,提起半个酱猪头,嘴对嘴地啃。咬不上时,猪头摇晃,咬上口时,躇满嘴油,顺手抬起那香帕抹嘴,还哈哈哈。

  僧人见了,松开脸一笑,说;

  “原来一个花和尚。”

  糟老家伙咬着猪头,随口念四句诗;

  说花便是花,

  原是心中花,

  看花不是花,

  心中本无花。

  众人听了,赛掉进大水坑,摸不到边儿;僧人听了,赛挨了一pào,合上双目,眼珠在眼皮下面滴溜乱动,再撩开眼皮时,双眸冒光,灿灿赛星,惊叫道:

  “天津卫不是凡界!活佛现世,弟子顿悟了!”

  说完话跟手屁股一抬又一撅,翻身给糟老家伙连叩三头,起身快快活活而去。一时脸冒灵气眼冒灵光,赛变一个人。

  糟老头子依旧门头吃喝,也不理他。直吃得宽衣松带,响亮打个饱隔,站起来对着落日舒舒服服再打个喷嚏,拍拍屁股上的土,忽悠悠去,还是哈哈哈。

  众人木头赛地立半天,还是没醒过昧儿。黑小子张着满口huáng牙,白果的脑袋顶上落一只苍蝇,他忽地呀一叫,苍蝇飞跑,原来那满地的蚂蚁,都爬进刚才糟老家伙使筷子画的那圈里边,爬来爬去爬不出来。

  自此,天津城冒出这糟老家伙,昨儿城里今儿城外明儿河东后儿河西,沿街唱歌讨饭,逢人无话哈哈哈。外号“老哈哈”。有人说他是佛,有人说他是妖,人们怕错拿佛爷当妖怪,见他则笑脸相待。他便吃百家饭喝百家水烤百家火,天天吃饱天天笑。直到咸丰八年,洋毛打进天津城,人心赛乱麻,顾不得他。他也就无声无息无影无踪。

  第三章 来个元宝大翻身

  第三章 来个元宝大翻身

  正月二十五一大早,北城户部街东边乡调东街huáng家一家老小,都给二奶奶折腾起来,人人带着两眼角眼屎,就洗ròu洗菜剥葱切姜剁馅揣面擀皮包饺子包合子,忙乎开了。按例儿,今日填仓节。填仓原本是农家人过的,迎着年头,求收成好,填满仓围。城里人拿这节,不过讨个吉利。天津人好事儿,过日子好例儿,恨不得天天有佛拜有神求有福来,一天没佛没神没父母官,心里就没根。二奶奶是地地道道天津土里出来的老娘们儿,最讲究这套。成天拜佛,事事有例,举手投足有忌讳。单说饺子,还得给她包一屉煮一锅素的,折腾得全家五迷三道。

  吃饺子叫填仓,吃合手叫盖食。填好盖好,男女老少伙计丫头聚到当院,照规矩,打大门口往里拿白灰画个梯子,通到院内;再在当院地上画个大老钱,钱眼里放撮米,拿砖头压上。梯子要画直,钱要画圆,米要好米,砖头要见棱见角,不准缺边少角。边齐角正,福禄寿满,缺边少角。jī闹狗咬。小伙计灯儿人笨,拿块破砖,立时叫二奶奶劈头盖脸骂一顿,另一个小伙计影儿心灵,找块新砖来,才把二奶奶稳住。表面稳住,心火已起。心火不是好东西,这儿有首小诗:

  浮火看似灭,暗火心中留,

  心火要高起,还需一瓢油。

  麻烦一截高过一截就来了。

  先是人聚齐,独独不见二爷。二爷是位怪人,整天憋在后院书斋。不到吃饭拉屎不露面,无论谁也不准进他后院,逢人无话,问也不答,gān嘛想嘛,谁也不知。这家有他赛没他。

  丫头jīng豆儿去叫三次,还没见二爷脚丫子迈出门坎。二奶奶大声一吼;“叫书虫子吃啦!”人才来,迈四方步,攥一卷《大珠禅师语录》,不紧不慢,温温吞吞,远远一站,赛没他的事。一团火就见起,窝在二奶奶心里。

  跟着是画老钱的白粉不中意,昨后响二奶奶叫jīng豆儿告诉账房九九爷预备好白粉,九九爷为讨二奶奶高兴,打发灯儿到日租界浮岛街静文斋买包洋粉笔。洋粉笔得使得劲,可二奶奶赛见一包虫子,扔了一地。洋人属邪,邪气冲福,这就火上加油了。幸亏jīng豆儿用心,头年使剩的木炭还存着,赶紧跑去拿来,才把这漏子补上。

  随后是二少爷画不好。二少爷是病秧子,嘛药都尝过,嘛病都带着,就差没死过。他捏块炭灰打门口画梯子,一猫腰,腰赛柳条子,没劲儿,就趴下,腿没劲儿就跪下,手也没劲儿,每条线都画得东扭西歪南斜北拐,赛长虫爬,又赛雨后蚯蚓爬的道道儿。人爬线爬,爬进院子,就喘起来,气贯不到手上,线打哆噱,得把一架梯子画成烂蜘蛛网。待画到老钱,不成圆,赛大枣核儿两头尖,涂了再画更差,好比一片大海蜇。侍候二少爷的老妈马婆子说:“二少爷这才缓上来几天,别叫他再受这份罪了!”可是这种事非得主家自己gān,佣人不得cha手。偏偏二爷远远站着,不动劲不帮忙不吭声。二奶奶心火压不住,腾家伙蹿上来,面红耳赤青筋跳,说声:“我来!”打二少爷手里夺过灰炭,趴下大胖身子就画。

  二奶奶天天晚上拜佛烧香,必看香头。凡事是吉是凶全要等着三柱香烧到一半时,看三柱香哪高哪矮,对照香谱才定。烧半根香得不小的功夫,所以她无论是趴是脆,全有功夫。可心里有火有气,就不一样,猛地一趴,火朝前冲,气朝前顶,赛pào瞠一轰上脑袋,眼前一黑,收不住身子,一下来个元宝大翻身,不知哪块骨头撞在冻硬的地皮上,嘎嚓一响,跟手连翻两个儿,浑身滚成一个ròu团几,一时分不出脑袋屁股脚丫,只听打ròu团儿里冒出杀猪赛的尖嚎。一家人先惊后慌,找着她胳膊大腿;打算往屋里抬。但这大ròu蛋,摸哪儿都叫疼,没法下手。奇了,这一下就摔散架?

  她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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