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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_冯骥才【完结】(11)

  他瞧着吴仲义可怜巴巴的样子,心里生出怜悯的感qíng;他与吴仲义相处十来年,在这个老实、厚道、谦让的人身上,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憎恨的根由。他甚至有个想法--想和吴仲义个别jiāo谈一次,弄明究竟,帮他一把儿。可是转念一想,这样做是不可以的。如果吴仲义真有严重问题,自己就要陷进去受率累,再说,他还不能排除吴仲义揭发他的可能。愈是吴仲义自己有问题,愈有可能为了减轻一点自己的问题而来揭发他。从事研究工作的人都把握着一种思维方法:当各种迹象都存在时,需要做的是进一步研究这些现象再做结论;当把无可辩驳的论据全部拿在手中时,由此而做出的判断才是可靠的。

  中午饭前,崔景chūn忽把吴仲义叫出去谈话。等他俩走出去三分钟后,赵昌也走出屋子,在走廊上转了两圈,发现崔景chūn和吴仲义在地方史组那间空屋子里谈话。他在门外略停了停,里面的谈话声很小,听不清楚。

  午饭时候,赵昌在食堂乱哄哄的人群中,透过雾一般飘动的饭菜的热气看见崔景chūn独自一人坐在一张桌前吃饭。他端着自己的饭盒走过去,坐在崔景chūn身旁。吃了几口,便悄声问:

  “你刚才找吴仲义gān什么?”

  崔景chūn抬起脸,看了赵昌一眼,平淡地说:“没什么,随便扯扯。”“他说些什么?”

  崔景chūn又瞥了赵昌一眼,依旧平淡地说:“没说什么。”看样子,他根本不想把他们谈话的内容告诉给赵昌。

  赵昌想,这不肯告诉自己的话是否与自己有关?那种怀疑吴仲义有害自己的想法重新又加qiáng了。他心里再没有对吴仲义任何怜悯,只想把吴仲义快快搞垮,才能确保自己的安全。他糙糙吃过饭,回到工作组就把自己上午在近代史组那些宝贵的发现,加些渲染,告诉给贾大真。贾大真点着尖尖的下巴,高兴又得意地笑了笑,似乎满意赵昌的收获,又满意自己昨天在吴仲义身上敏锐的觉察和神算。他说:

  “我回头叫崔景chūn给他点压力。”

  “我看崔景chūn未必能做到。”赵昌说。跟着把午饭前崔景chūn与吴仲义在地方史组空屋内秘不示人的谈话qíng况告诉了贾大真。然后说:“您昨天说得很对,崔景chūn对于搞运动是不大积极,我看近代史组的气氛很不紧张。崔景chūn对我到他们组也好象不怎么乐意。”

  贾大真由于生气,脸板得挺难看。他冷笑两声说:

  “那我亲自给他点压力!明天我设计了一个别致的大会,领导已经同意了。你等着瞧吧!水底下的鱼保准一个个自动地往外蹿!”

  十五

  今天,历史研究所当院的气氛有如刑场。

  全所人员一排排坐在地上。后楼正门前水泥砌的高台便是临时会场的主席台。这种主席台不做任何装饰和美化。在这里,美是多余的东西。有如pào台,只考虑火力和杀伤力。

  主席台上摆着一个huáng木桌,没有铺桌布,只矗着一个单筒的麦克风。麦克凤的话筒包着红布,远看象一个倒立的鼓捶。靠门一排四五张木头椅子,坐着所里的几位领导,一律板着面孔;拒温qíng、笑容、亲切与善意于千里之外,仿佛这些眼前要傲的事都是有害的。必须立目横眉、冷酷无qíng才合乎这种场合正面人物的特定表qíng。

  有时,生活bī着人有意识或无意识地去演戏。一本正经地出丑,或是引人发笑的正经。你认为你是导演,摆弄别人,而你实际也不过是一个扮演导演的演员。那不怨别人,因为你有凌驾众人头上和飞huáng腾达的痴想。

  贾大真头戴一顶绿军帽,神气活现地走上台。他在huáng木桌底直条条地站了三分钟。全场肃寂无声,等他说话。他忽然“啪!”地一拍桌面。所有人都一惊,听他用严厉的声音一N4:

  “把顽固坚持反动立场的右派分子、历史反革命分子秦泉等四人带上来!”

  应声从后楼的拐角处,一双双左臂上套着印有“值勤”二字红袖章、穿军褂的本所民兵,反扭着秦泉等人的胳膊出现了。这是事先安排好的。同时,站在台前一角的一男一女两个口号员带领全场人呼口号。一片白花花、圆形的小拳头,随着口号声整齐地起落,会场顿时紧张起来。

  吴仲义坐在人群中间,想到自己再有几天很有可能这样被架上台来,浑身不禁冒出冷汗;赵昌就坐在他左旁,眼珠时时移到右眼角察看他的神qíng。

  秦泉等人被押到台前,低头站定。大会开始批判。几个运动骨gān在头天下班前接到批判发言任务,连夜赶出批判稿,现在依次上台,声色俱厉地把秦泉等人轮番骂一通。随后在一片口号声中,那一双双民兵又把秦泉等人架下去。贾大真再次出现台上。他的确有点导演才能,很会利用会场气氛。他把刚刚这一场作为序幕,将会场搞得极其紧张,现在该来表演他别出心裁的一出正戏了。他双手撑着桌边,开始说:

  “刚刚批斗了秦泉等四个坏蛋。但我们这次运动的重点还不是他们,而是深挖暗藏的、特别是隐藏得很深的敌人。运动搞了将近一周。我们一开始就发了两种表格。一是检举揭发信,一是坦白自首书。我们可以向大家公开真实qíng况--因为我们的工作是正大光明的,没什么可以保密的。现在的qíng况是:检举揭发很多,坦白自首很少。我们以收到的大批检举信(包括外单位转来的检举信)为线索,初步进行一些内查外调,收获不小,成效很大。充分证实我们单位确实隐藏一批新老反革命。现在就坐在大家中间:”

  贾大真说这些话不用事先准备,张嘴就来,又有气氛,又有效果。此刻,会场鸦雀无声。吴仲义觉得他句句话都是针对自己说的。他感到耳朵嗡嗡响,响声中又透进贾大真的话:

  “这些天我们三令五申要这些人主动坦白,走‘从宽’的道路。但事与愿违。这些人中,有的抱着侥幸心理,总以为我们诈唬他们,因此想蒙混过关j也有的拒不坦白jiāo代,负隅顽抗,企图硬顶过去。迫使我们采取行动。时间紧迫,我们不能一等再等,一让再让。今天我们要在这里揪出几个示众!”

  吴仲义听了,顿时如一个静止的木雕人。只剩下一双眨动着眼皮的眼睛,但眼球也是凝滞不动的,直勾勾地盯着台上的贸大真。他身旁的赵昌心里也很不安稳。虽然事先贾大真把他安排在吴仲义身旁,进行监视。从贾大真对他的信任,看不出对自己有何异样。但听了贾大真的话,他心中却也激起小鼓来。这种时候,人人自危,吉凶变幻莫测,他焉知贾大真给他的不是一种假象?贾大真这种人是不可理解的……在chūn日溶溶的太阳地里;他鼓鼓的额角泌出一些细小的汗珠,却不知是热汗,还是冷汗。耳听贾大真大声说道:“为了给这些人最后一次‘坦自自首’的机会,我等五分钟。五分钟内不站起来主动坦白,我们就揪!这里边的政策界限可分得很清。主动坦白的,将来处理从宽;揪出来的,将来处理从严。好--”贾大真抬起手腕看看表,象运动场上的裁判员那样叫一声,“开始!”

  好比临刑前的五分钟,无声的会场充满一种恐怖,贾大真叫着:

  “还有四分钟,三分钟,两分钟,一分半钟,半分钟,五秒钟--”

  吴仲义不觉闭上眼睛,似乎等待对准他胸膛的枪响。

  “啪!”贾大真一拍桌子,大声叫道,“把历史反革命分子王乾隆揪上来!”

  这时,两个站在会场外戴红袖章的民兵,带着凶猛的气势奔进会场左边的人群中,把一个头发花白的瘦小的人抓起来,架到台前去。口号员拿着事先开列好的口号单,带领全场呼起口号来。吴仲义一瞧,原来是明史组的老研究员王乾隆。不由得陪吃一惊,想不到这个老成持重、体弱多病、学究气味很浓的老研究员是历史反革命。

  待王乾隆在台前低头站好,贾大真那一双在绿帽檐下炯炯发光的眼睛,从整个会场上扫过。最后停在吴仲义这边。他伸手一指,正指向吴仲义这儿;另一只手 “啪!”一拍桌子。吴仲义连心跳仿佛都停住了。却听贾大真这样叫道:

  “把反动组织的坏头头、现行反革命分子王继红揪上来!”

  原来中弹的是王继红,他正坐在吴仲义身后。

  立即有两个民兵跑过来,从吴仲义身后把王继红象抓小jī那样揪起来,架到台前,挨着王乾隆并排站立。随后,贾大真的目光如同一道探照灯的灯光,慢慢地由台下一张脸移到另一张脸上。紧接着“啪!”地一响,又是一声吆喝,又揪上去一个,并伴随一阵口号呼喊。他此刻真是神气,威不可当;好象端着一架机关枪,面对着一群手无寸铁的人,想怎么打就怎么打。

  当他再要一拍桌面时,会场中间突然站起一个回头圆脑、戴眼镜的人,原来是张鼎臣。他说:“我有问题。六六年抄我家时,我只把存款jiāo出来,还有一对金镯子和一枚翠斑指,被我藏在煤堆里了。另外我还偷偷对我老婆骂过抄我家的革命群众是土匪。”他的声音抖颤得厉害,说话声连底气都没了,显然吓得够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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