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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_冯骥才【完结】(12)

  贾大真略略停顿一下,随即说:“好,你主动坦白,我们欢迎!你自己走出来吧!站到这一边来。喂,大家看见了吗?政策分得多么清楚,表现不同,对待不同。但我肯定台下大家中间还有人有问题,还有反革命。再不站起来坦白,我们还要揪!” 他说着,目光又在人群中间慢慢移动。

  吴仲义已经吓得受不住了。但他还是下不了决心站起来自首。他没有勇气,担心后果,并存有侥幸。他身旁的赵昌也是头次经历这样凶猛的场面。眼看着一个个坐得好好的人,突然被点名,揪上去,成了台前那副完蛋的样子,实在可怕。他心里有件不放心和没摸清楚的事,当然也怕贾大真突如其来地喝唤他的名字。这时,他脑袋里竟闪过一个奇特的念头,想悄悄问问吴仲义是否揭发过自己。如果揭发了,他就gān脆站起来认罪。但他究竟沉得住气,理智和经验渐渐压住了一时的慌乱。他努力使自己眼从一种决心;qíng愿叫人揪出来,从严发落,也不轻易地葬送在自己的胆怯和贾大真有虚有实的诈术上。

  他额角上的汗珠多了,汇聚成大滴,流淌下来。他没带手绢,便把手伸到吴仲义胸前,想借手绢用用。未等他对吴仲义说出借手绢用,忽听贾大真又是用力一拍桌面。他一惊。

  吴仲义也一惊!紧张中,吴仲义下意识地一手抓住伸到他胸前的赵昌的手腕。他的手冰凉,抖得厉害,满是粘粘的冷汗。赵昌全感到了,并再也不犹疑地确认吴仲义心中有件可怕的非同寻常的秘密。

  贾大真又揪上去一个,是个管资料的青年。因为说过一句错话被人揭发了。赵昌知道这个qíng况,他从jiāo上来的检举信里看见过这份材料。

  吴仲义见不是自己,心中稍安。但他没想到,自己惊慌失措的举动,已经把自己排在刚揪出来的这个青年的身后了。散会之后,赵昌立即把吴仲义会上的反应汇报给贾大真。贾大真马上做出决定,要利用今天大会给吴仲义的qiáng大的心理压力,非把吴仲义内中的秘密彻底挖出来不可!

  十六

  一刻钟后,贾大真与赵昌来到近代史组。他俩进门来的神气,好象拿着一个逮捕证抓人来似的。吴仲义感觉是朝自己来的。他只看了贾大真一眼就再不敢看了。

  崔景chūn问:

  “有事吗?”

  贾大真给他一个不满意和厌恶的眼神,说:“来说几句话!”随后打个手势说, “大家坐,坐。”

  大家坐下。人人的心都怦怦地跳。吴仲义坐到近代史组考穆的身后。老穆肩宽胸阔,躲在他身后,似乎有点安全感。贾大真问:“刚才的会大家都去了吗?”

  没人敢答话。贾大真扭头看看崔景chūn,表示这句话是问崔景chūn的。崔景chūn平淡地说:

  “谁能不去?”

  贾大真听得出崔景chūn话中有种明显而qiáng烈的抵触qíng绪。此时的贾大真心傲气盛,是惹不得的,立即就要发火。但他知道崔景chūn此人并不吃硬,而且他对于没有把柄在自己手中的人就不得不客气一些。他控制住自己,让没说出的发火的话变成一种低沉而可怕的声音,在喉咙里转动了两下,沉了会儿,面向大家开口说话--由于心里边憋着怒气,说出来的话更加qiáng硬、厉害与凶狠:

  “我们来,目的明确。你们组还隐蔽着坏人。这个人问题的轻重程度,这里暂且不谈。我要说的主要是这个人很不老实,还在活动,察言观色,猜测我们是否掌握他的qíng况。我不客气说,罪证就在我手中。”

  吴仲义心想:完了!只等贾大真呼叫他的名字。他的两只手不住地摸着膝头,汗水把膝头都蹭湿了。这个细节也没逃出贾大真的有捕捉力的眼睛。贾大真嘿嘿冷笑几声说:“刚才,我本想在会上把他揪出来。但我想了想,再给他一点机会,让他自己坦白。可是我得对这个人把话说明白--政策已经放到了最宽的程度。再宽就是右倾了!(这句话是针对崔景chūn说的)无产阶级专政是不可欺的。我再给你两个小时的时间。你要再不来坦自jiāo代,下午就再开个大会专门揪你一个!好了,不再说了。”说到这儿,贾大真用眼角扫了扫低头坐在老穆身后的吴仲义,又补充两句话:“为宇打消你的侥幸心理,促使你主动坦白,我再点一点你--你就是平时装得挺老实的家伙!”说完,就招呼赵昌一同离去。

  吴仲义觉得屋中的人都眼瞅着他。他头也不敢抬,感到天族地转,眼前发黑;他一只手扶住身旁的桌边,象酒醉的人,利用残留的一点点清醒的意志。尽力防止自己栽倒。

  这时贾大真走在走廊上,边对赵昌说:

  “回去等着吧,他不会儿自己就会来。”

  后边门一响,崔景chūn跑出近代史组,追了上来。

  “老贾!”

  “什么事?”贾大真停住,回过头来问。

  崔景chūn很冲动。他说:

  “我不同意你这样搞法。你这是制造白色恐怖,不符合党的政策!”

  贾大真两条细长的眉毛向上一挑,反问他:“你替谁说话?你不知道这是搞阶级斗争?你有反感吗?”口气很凶。“搞阶级斗争也不能用欺诈和恐吓手段搞得人人自危!”“我看你的感qíng有点问题。老崔同志!你想想,你说的是些什么话?对谁有利?什么人人自危?谁有问题谁害怕!搞运动不搞问题搞什么?奇怪!这么多年,搞了这么多次运动,你竟然连这点阶级斗争的常识都没有。”

  崔景chūn素来是个沉稳的人,头一次表现得和自己的形象如此不调合:他听了贾大真的话,气得下巴直抖动,两只手颤抖不止。眼镜片在走廊尽头一扇小门she进来的光线中闪动着。他站了足足十秒钟,突然转身大步走去。一边说:

  “我去找领导。你这是左倾!极左!”

  赵昌说:“老崔,你等等,等等呀!”他要上前拦住崔景chūn。

  贾大真抓住赵昌的胳膊说:

  “叫他去,别理他!领导不会支持他。搞运动时,哪个领导敢拦着不叫搞?他去也白去。等我把吴仲义揪出来,再和他计较!”

  十七

  中午十一时,吴仲义带着一颗绝望和破碎的心,踩着后楼高高的、用锯末扫得gāngān净净的水泥楼梯,一步步往上走,直走上三楼。

  三楼静得很。一条宽宽的走廊上,一排同样的小门;六七间房屋都在朝南一边。这里平时没人办公,房门都上着锁,里面堆放着珍贵的绝版与善本书、旧报刊杂志、破损的书架和桌椅、节日用的灯笼彩旗与画像、收集上来的大件古物以及乱七八糟、积满尘土的旧杂物。其中有两个房间曾是家在外地的单身职工宿舍,后来这几个职工或是结婚,或是设法调回家乡,早在文化革命前房间就空下了。里边只有几张空chuáng、脸盆架和单身汉们扔下的破鞋袜;屋子中间还扯着磨得发亮了的晾手巾用的弯弯曲曲的铁丝……所里的人很少到这儿来,除非逢到酷热难熬的伏日,一些离家路远的人才爬上楼来,在走廊的地上铺张报纸躺下睡午觉。这儿又清静又yīn凉。把走廊两头的窗子一开,还有点穿堂风呢!真是个歇响的好地方。故此所里的一些人称这儿为“北戴河”……几天前,紧靠走廊西端的一间小屋腾空了。搬进来一个上了两道锁的大档案柜和四张书桌,几把椅子,作为工作组的办公室。这三楼就变了另一种气氛。

  两个小时之间,吴仲义经过最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彻底地垮了,不再怀疑那封丢失的信已然落到贾大真的手中,任何自寻慰藉的假设都被自己推翻,也不再存有侥幸逃脱的念头。刚刚贾大真那些凶厉的话把他最后一点妄盼平安的幻想也吞没了。他自首来了。

  当他站在办公室紧闭的门前,不知为什么又变得犹豫不决,两次举起冰凉的手都没有叩门。

  屋里坐着两个人--贾大真和赵昌,在等候他。好象把炸药扔进水里,爆炸声过后,只等着他这条鱼儿挺着淡huáng色肚皮浮上来。

  贾大真听见了门外轻微的响动,镶在gān瘪瘪的眼眶里的眼睛顿时亮起来。他等了半分钟,不见动静,猜到门外的人在送死之前下不了最后的决心。他便故意对赵昌大声说:

  “他再不来坦白,下午就开会。”

  赵昌不明白贾大真为何这样大声说话。这当儿,门板上响了几声叩门声。

  “进来!”贾大真马上叫了一声。好似见了鱼漂儿跳动,立即提竿。

  门把儿转动,门开了。吴仲义走进来,面色惨白地站在贾大真桌前。赵昌这才领略到贾大真刚刚大声说那句话的用意。不禁对这位工作组组长的机警和jīng明略略吃惊。贾大真板着脸问吴仲义:

  “你来gān什么?”

  “我,我……”吴仲义自己也不知为什么,要坦白的话到了嘴边忽然消失了。 “我来汇报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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