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炮打双灯_冯骥才【完结】(5)

  牛宝听到这里,忽地翻身趴在地上,给万老爷子叩头。万老爷子懵了,忙弯腰搀扶,说道:

  “俺哪句话伤着你了,快起来,快起来,告诉俺,俺赔不是!”

  牛宝却不起身,脑门撞地,咚咚山响,然后抬起泪花花的脸说:“您得教俺造‘pào打灯’,您得教俺造‘pào打灯’,您得教俺造‘pào打灯’……”夏反复复只这一句话。

  万老爷子更糊涂了。窦哥心里却很明白,他害怕牛宝再去惹事,但牛宝犟上劲儿的事,愈拦愈坏,因此他非但没有动阻。反也趴在地上给万老爷子叩头说:

  “您成全俺哥哥吧!”

  这句话像是在万老爷子脑袋里点盏灯。万老爷子先是惊讶,随后摇着头低着声说:

  “要说chūn枝是个好闺女,懂事明理,知qíng讲义,可惜她天生是火命,是灾祸!你去问问文安县的光棍,还有人敢娶她做老婆吗?听俺一句吧,老弟!你只要一沾她,灾祸就扑上身,快快绝了这念头!”

  牛宝额头顶着地,一动不动,说话的声音便又闷又重:

  “俺、俺死活要当蔡老大。”他不会再多说一句。

  乡里人之间并不靠说,哼哼两声,谁都能知道谁的意思。万老爷子叹口长气,无奈地说道:“都是命里有啊!好,都起来吧,俺教!”他屁股没离凳子,一转,旁边就是一头吊在房梁上的赶版。他使这赶版一下一个,赶出四五十个pào筒子jiāo给牛宝。然后把桌上的火药盆子和几个料碗端过来说,“一硝、二磺、三木炭,火药就这三样东西。你要想往天上打,少放磺,多加炭,这叫竖药;你要想往横处炸,多放磺,少放炭,这叫横药。‘pào打灯’是把灯往天上送,下边一响必得用竖药。听明白了?硫磺好买,县城里铺子就卖,木炭你自己会烧?”

  “俺画样子就拿木炭起稿。把柳树枝用泥封在洋铁罐里烧,行不?”牛宝说。

  “这可不行!造pào的木炭不能使柳枝,只能用青麻秆。”

  “麻秆倒有,可硝到哪儿去弄?”

  “碱河边有的是,白花花一片片。人说文安任丘那边地上的硝更好,是火硝。”窦哥cha嘴说。

  “使那硝造pào,还不如放屁响。俺告你们个绝密。你们要是说给外人,俺就使pào炸了你们——”万老爷子凑过织满皱纹的老脸,表qíng神秘,压低嗓音说,“你们就到俺家对面那茅厕后的墙上去刮。”

  “那是尿硝啊:”窦哥说。

  “谁说不是:这村里人身上全是硝,尿出来的尿烫手,结成的尿硝才有劲儿哪!我家的不行,人老了,没火力。对面崔家五个小子,个个像小牛,那硝面子才是好东西。”万老爷子说,“这硝弄回去,可不能直接使,先用锅熬,熬成水,泼在木炭上,晾gān压成粉再掺硫磺。记着,一份硝炭,一份半硫磺。‘pào打灯’使竖药,还得多放硝炭!”

  “那打到天上的灯,咋做法?”牛宝问。

  万老爷子说:“这东西叫明子,你不会配,俺送你些吧。”

  他从身后拿出两个瓦坛子,里边装着huáng豆大小、药丸似的东西,各拿出几十粒,分别使红绿纸包上。“这红纸包的,打到天上就是红灯,绿纸包的打到天上是绿灯。‘pào打灯’有很多样儿,有一响一灯。有两响七灯,俗称‘pào打七灯’,可灯色都是huáng色的。惟有这‘pào打双灯’,一红一绿,打到天上才好看哪!听俺爷爷说,大清时候,男的向女的求婚,就在人家房前放这pào。当年蔡老大在杨家房前放‘pào打双灯’,多半就是这意思。”

  牛宝呼啦一声又趴地上,给万老爷子连叩响头,像是遇到救命大恩人。他动作太猛,差点把桌上火药盆子撞下来,幸亏窦哥眼疾手快抱住了。

  待牛宝与窦哥千恩万谢告辞回去,万老爷子一人叹息、摇头,还狠狠砸了自己几拳,好像自己伤天害理、送人上西天了。

  牛宝和窦哥出来就绕到对面茅厕后边。一看,沿墙根白白的,果然都是尿硝,又厚又硬,使瓦片刮下来,晶莹闪亮。两人正刮得带劲,有个孩子喊:“有人偷硝了。”吓得他俩赶紧使帽头兜上硝面子,慌张逃出村,再逃回家。

  牛宝照万老爷子的法儿,买料、配料、装活,他平日里gān活儿认真,可此时脑袋着魔了,总一闪一闪老年间求婚使的那一双双红灯绿灯,糊里糊涂弄不清硝炭同硫磺,该是哪多哪少,装了一半,便不敢再装。傍晚时候,窦哥来了,两人一说,窦哥笑道:

  “你脑袋里净是那chūn枝啦,咋弄得清呢?‘pào打灯’使竖药往天上打呗,多掺些木炭不就行了!”

  牛宝往药里又加些木炭。两人在房后空地上试了两个,真鼓捣成啦!一响过后,打pào筒里飞出两条亮线,一红一绿,直上天空,老高老高,跟着变成一红一绿两盏灯,极亮极艳,照得天都暗了。窦哥看去,这双灯不在天上,而是在牛宝眼里;那大眼眶子中间,绚烂五彩,烁烁照人。可窦哥哪知,刚刚牛宝往火药里加木炭之前,已经装成的一些pào,配料正好弄反,竖药成了横药!

  四

  静海县城逢四逢八是大集。今儿是腊月二十八,大年根儿,赶集是最后一遭儿,买卖东西的人便都翻几番,穿戴也鲜活多了;pào市上更是气势压人,河chuáng上烟火连天,炸声如雷,像是开了战;两岸堤坡装鞭pào的车排得密不透风,好似千军万马列成长蛇阵。牛宝和窦哥手拿一包“pào打双灯”,蹲在一辆牛车后头,等候天晚人少。牛宝目光穿过大车轮子,一直死盯着chūn枝。她依旧在那歪脖柳树下,坐那驴车上,依旧黑衣服、白脸儿、红头巾,但她不像前两次木雕泥塑般纹丝不动,而是把俊俏小脸扭来扭去,东张西望,像是找什么。蔡家哥仨放鞭卖pào,忙前忙后,她却像没瞧见。

  下晌后,pào市明显歇下劲来,停在堤上的大车走了许多,零零落落,不成阵势;河chuáng中央的硝烟也见稀薄,看出一个个人来。日头西沉,景物、天空乃至空气全变暗,火光反显得分外明亮。渐渐剩下的人多是鞭pào贩子,吆喝喊叫加劲闹,无非想把压在手里的货甩出来。鞭pào这东西,压过腊月二十八,就得压上一年:地上炸碎的鞭pào屑儿,已经铺了厚厚一层,歪脖树下的蔡家人开始收摊了,也要返回去了,就这时牛宝带着窦哥突然出现在蔡家人面前。

  chūn枝眼睛一亮,像是这才定住魂儿。

  蔡家哥仨马上抄起家伙走上来。他们见牛宝立眉张目,嘴角紧张得直抖,有股子决然神气,以为并非比pào,只是要报复前仇,拼命来的:可牛宝不动手也不动嘴,他把厚厚大手平着向前一伸,掌心朝上,中央摆着一个“pào打双灯”,大红pào筒,绿纸糊顶,还使huáng纸盖个鲤鱼戳记粘贴中间,鲜艳漂亮,不是画画的牛宝。谁能把花pào打扮成这个样儿?蔡家哥仨一看,立即明白牛宝要gān什么,气急眼红,竹竿子给抖动的膀臂震得哗哗晌=他们回头看chūn枝,等待嫂子下令,他们就把这欺侮人到家的小子活活打死。只见chūn枝脸刷白,没一点血色,紧咬着嘴唇,两眼却像一对小火苗,闪闪冒光,叫蔡家哥仨不明白。

  牛宝拿香头把立在手心的pào点着,一声响过,一对浓艳照眼的红绿双灯,腾空而起,他人也觉得随同升起,绚烂地呈现在幽蓝的晚空上。一个放过,窦哥就递上一个,一双双火弹连续不断打上天,美丽、响亮,又咄咄bī人。chūn枝抬头看灯,这双灯是她的过去——她最好的日子和最美的希望;而双灯一亮一灭,便是她坎坷多难的岁月经历。她入迷了。

  突然,一声巨响。一个pào在牛宝手心爆炸,没往天上蹿,却往横处崩,手心登时裂开,血淌下来。窦哥急得忙把塞在牲口耳朵里的红布拉出来,要给牛宝缠手,一边叫着:“牛宝哥,别再放了。人家chūn枝不会跟你的……”

  牛宝抢过红布一扔,朝窦哥喊道:“拿来,拿pào给俺!你不给俺就宰了你!”他瞪圆一对牛眼,像门神,很吓人。脑门上的青筋鼓起来嘣嘣直跳。

  一个pào递过去,又炸了手心,眼瞅着皮开ròu绽,手掌像托着一盘炒鱿鱼卷儿。窦哥忽想到万老爷子的话,一股子不祥感透入骨头,不觉心寒胆战,掉着眼泪哀求道:

  “咱中了万老爷子的话了,再放下去没命了,求你快回家吧!”

  牛宝不吭声,像是没听见。一个个pào立在血ròu模糊的手掌上,点着药信子,有的飞上去,有的往横处乱炸,完全没有准,血点子滴了一片。蔡家哥仨和周围的人都看呆了。决死的人跟神仙差不多,叫人敬畏。那打上去的双灯,像是带着血,变成血灯。牛宝后牙咬得咯咯响,努力不叫托pào的胳膊打颤,两眼死死盯着chūn枝。chūn枝坐在车上一动不动,但双手紧紧抓住盖在车上的红棉被,好像一松手,人就要掉下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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