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炮打双灯_冯骥才【完结】(4)

  “俺想做你哥,俺想做蔡老大!”

  这话叫在场的人全傻了!傻子也没有这么说话的。蔡家哥仨气得发狂,把他拉起来,用几十挂大鞭把他浑身上下缠起来,要炸他。牛宝使劲使得脖子脑门全是青筋,叫着:

  “点火,点火呀!死活我是你哥啦!”

  蔡三攥着一把香火,指着牛宝说:“你欺人太甚,俺豁出去吃官司,坐大牢,今儿也要把你点了。大伙闪开,我个人做事个人当——”说着就要冲上去点。

  “慢着。”忽然响起一个清亮的声音。

  牛宝瞧见chūn枝竞站在他身前,一手拦着蔡三,面朝自己。这张脸就是在杨柳青年画《美人图》上也找不着,可此刻满面愁容,两眼亮晃晃,厚厚包着泪水,像是委屈极了。在牛宝惊讶中,chūn枝说:“你不好好卖你的‘缸鱼’,弄来这些‘万家雷’来闹啥?你要再来搅扰俺,俺就亲手点这鞭!”然后对蔡家哥仨说,“回家!”一扭身,一大片眼泪全甩在牛宝当胸上。牛宝觉得,像是一排枪子打在自己身上。

  chūn枝和蔡家人去了,浑身缠着大鞭的牛宝,像那挂牲口的木桩,直呆呆戳在那儿。

  ①二踢脚:花pào之一种,名为“两响”,“二踢脚”是其俗称。通常立在地上放,也有拿在手中放,第一响打上天空,第二响在空中炸开。

  三

  如果牛宝不去沿儿庄,他和chūn枝这段纠缠也就此罢了。自己一时迷糊、冒傻、犯浑,把人家好好一个女人bī成那份可怜相。究竟chūn枝因何这般痛苦不堪,他琢磨不透。眼盯着溅在他棉衣上chūn枝的泪痕,后悔到头,不住地骂自己,最后把剩下的半车鞭pào堆在大开洼里点了,炸成火海雷天,惹得邻村人敲锣报警,以为谁家造pào,中了邪火,炸了窝。

  转过两天,窦哥提着两瓶老白gān,一包天津卫大德祥的jī蛋糕来找他,要一同去沿儿庄谢谢人家姓万的,不管牛宝自己的事如何,人家“万家雷”真给使劲儿,那巨型的大雷子pào是万老爷子特意做的,真叫激动人心!这事关着窦哥生意道儿上的qíng面义气,牛宝便随窦哥来到沿儿庄。

  沿儿庄人上至七老八十,下至童男童女,倘若不会造pào,非残即傻:尤其在这腊月里,家家院子的树权上、衣竿上、屋檐下,都晾满整挂整挂沉甸甸的大鞭,好比秋后拿线串成串儿,晒在屋外的大辣椒;墙头摆满捆成盘的雷子两响,像是码起来的大南瓜,极是好看。那些进村出村的大车装满花pào,蒙上大红棉被,在冰天雪地里更是惹眼。这腊月的鞭pào之乡虽然十二分的热闹,却听不到一声pào响。静得绝对,静得离奇,静得叫人揪心。

  牛宝万万想不到,这位跟火药打一辈子jiāo道的万老爷子,竟然胆小如鼠,甚至胆小不如鼠。三九寒冬,屋里和屋外一般冷,炕不生火,灶不烧柴,茶碗里的水全结成冰,惟有说话时从嘴里冒出点热气。牛宝和窦哥一进门,万老爷子就嘀咕他们身上有没有铁器、抽烟打火的家伙,鞋底钉没钉“橘子瓣儿”?还非叫他俩抬脚亮鞋底,看清楚才放心。窦哥假装不高兴地说:

  “万老爷子每次都这么折腾我,下次我得光屁股来了。”

  “别怪我疑神疑鬼。火是我们这行的災。我不认字,我爹说‘哭’字就是下边一个‘火’字,上边三个火苗。所以俺们非到做饭时才生火,烟也不抽,家里除去做饭的锅,不准使一点铁器。那九十堡的‘pào打灯’杨四,就是秤火药时,秤砣掉在地上,进出火星子,把一桶火药引炸,炸得杨四没有尸首,秤砣飞出半里多地。火这东西不知打哪来的,有时两家隔一道墙,这家点烟,火竞能穿墙过去,把那家屋里的鞭pào引着,火可邪啦……”万老爷子说到这儿,两眼发直,像是见到鬼,

  “哎,窦哥,你可小心点桌上那盆火药!”

  待窦哥把“万家雷”前天在独流镇显威风的qíng景,一说一chuī一捧,万老爷子才松开面皮,满脸直垂的皱纹也打弯了,龇开一嘴huáng牙笑了。这儿井水盐碱也大,人牙焦huáng。他神qíng得意地问道:

  “俺那大活咋样?”

  “还用说。生把土地炸个大坑,人说再炸就炸出个井来了。是不是这么说的,牛宝哥?”窦哥朝牛宝挤挤眼,叫他帮腔,哄万老爷子高兴。

  牛宝嘴拙,找不着话说,只傻笑,点头。

  万老爷子愈发得意,笑眯眯再问:

  ”你们跟谁家比pào?”

  “俺们咋能拿您的‘万家雷’去跟无名小辈比试,那不成请关老爷和小兵小卒比高低了?对手是文安县‘蔡家鞭’蔡家,行吧?”

  “噢?”万老爷子惊讶得很。他说,“蔡老大一死,都说蔡家关门不造pào,挂在天津卫的牌匾都摘了,怎么又出头露面,是不是假冒?”

  “咋能假冒呢?蔡家四个大活人都在场呀!”

  “咋四个?”

  “蔡家老二、老三、老四,哥仨……”

  “对呀,才仨,咋四个呢?”

  “还有人家蔡老大的那俊媳妇chūn枝呢。chūn枝她——”窦哥说到chūn枝,看牛宝直了眼,便赶紧停住口。

  “窦哥,你嘴动,胳膊别乱动,小心俺那火药盆子!”万老爷子叫道。然后叹口气说,“chūn枝那孩子命够苦,三个跟她贴近的男人全给炸死了——她爹,她公公,她爷们儿!俺说她是火命!是火!是灾:”

  牛宝听得惊异不已,他死也想听明白;窦哥完全清楚牛宝的心思,何况他自己也想知道这闻所未闻的事,便死气白赖,东绕西套,终于从万老爷子肚里掏出下边的话:

  ‘‘哎,窦哥,俺当你万事通呢,你咋不知chūn枝姓杨,她爹就是九十堡‘pào打灯’杨四啊。还是大清时候,天津卫pào市上就有句话,是‘蔡家鞭,万家雷,杨家的pào打灯’,这都是上两辈人创的牌子,到今儿全是百年老pào了。那时,因为杨家是本县人,跟俺们万家熟识,蔡家远在文安,相互只知其名罢了:到了俺们这辈,杨家跟蔡家认识了,很要好,两家给chūn枝和蔡老大定了娃娃亲。可chūn枝十岁就死了妈,跟她爹相依为命过日子。后来孩子们长大,该成亲了,蔡家老头子就去找杨四商量嫁娶的日子,杨四怕chūn枝走了,一个人受不住孤单,非要蔡老大倒cha门。其实蔡家有四个儿子,少一个在身边怕啥?蔡家老头子偏不肯,谈崩了,都上了火气,蔡家老头子回家喝闷酒,一头醉倒,睡成烂泥巴,忘了热炕上还烤着几十挂受了cháo的大鞭呢!一下烤过了劲儿,pào炸火起,怪的是四个大小伙子楞没打火里弄出他们爹,活活烧死。蔡家人恨死杨四,没人提那婚事。过两年,哎,就是俺刚头说过的——杨四同村人来找他借点火药,提着杆秤来秤分量。造pào的人弄火药绝不准使铁器,勺用木勺,铲用木铲,他怎么忘了秤砣是个铁疙瘩呢!秤杆一斜,秤砣砸在石头上,火星子进进火药里,生把人炸得净光光,连根骨头也没找到,你们说奇不奇?好好一个人,像是变成一股烟,影都没留下,这是遭了啥罪?啥灾?杨家只剩下chūn枝孤孤单单一个闺女。那蔡老大来向她求婚,她不肯,不知因为她爹欠着蔡家一条命,还是怕一走,‘pào打灯’杨家的根儿就此绝了?蔡老大打小跟chūn枝要好,知道这闺女的xing子比火药还qiáng,他竟造了一百个‘pào打双灯’去到杨家门口放。意思是你杨家的祖业给我蔡老大接过来了,决断不了根脉。蔡老大是造pào好手,更是放pào好手,他把‘pào打双灯’一个个立在手掌上托着放。凡是打上天的pào,头一响都得用‘竖药’,只往高处蹿,不往横处炸。顶多觉出点坐力来,决不会伤手。这又表示,他蔡老太已经把杨家的‘pào打灯’学到家了。一百个放完,chūn枝流着泪出屋,二话没说,跟他去了文安……哎,窦哥,这些事你咋会不知道呢?”

  “只只片片听见过,可各村各庄造花pào的年年出事,年年死人,哪会连成您这么长的故事!”窦哥说,“俺倒听人说过蔡老大的死,他是惹了大仙吧?”

  “说是也是。chūn枝嫁到蔡家第二年,也是年根底下,她做了一盘‘pào打灯’,打算三十夜里自己放,祭祖呗!她剩下一捧炸药没处放,就使高丽纸包个包儿,塞到jī窝后边夹fèng里。这地方平时绝没人去碰,最保险,谁知夜里闹huáng鼠láng,偷jī,蔡老大起身摸根木头棍子去打huáng鼠láng,眼瞅着huáng鼠láng钻进jī窝后边夹fèng里,这也奇了,它上房翻墙,跑哪儿去不成,偏扎到火药包上,蔡老大拿棍子一捅,嘿,正好,‘轰’地生把蔡老大炸得人飞起来,撞在屋檐上,再摔下来,成了血人……唉,怎么这样巧,又都巧到chūn枝一个人身上?也是命呗!出殡那天,chūn枝把自己编了十天十夜的两挂大鞭,足有几十万头,挂在大门两边老树上,放起来足足响了整整一夜,直叫整个村的人听着听着,都听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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