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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个人的十年_冯骥才【完结】(17)

  “不好!前边村里有响动!敌qíng!可能是反动地主分子搞破坏!一排、二排、三排,全 体集合,迅速跑步,目标左前方百各材。保卫贫下中农!保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保卫党 中央毛主席!”

  这命令——保卫毛主席,比自己生命还重要的任务,使跪在地上的上百人唿喇喇一下站 起来。起身的一瞬间,我有种轻松感,更有种紧张感,眼前真的出现敌qíng,就要发生一场战 斗吗?要说军队动作真快,眨眼间集合好,在白连长带领下疾速前奔。大敌当前,军qíng如 火,谁也顾不得地上那些碎瓷片,只是跑步向前时,脚下绕过那些神圣的瓷片,别踩上。奔 出去十多分钟,往右超过一道桥,又奔跑了十来分钟,就听见前边传来狗叫,苍苍茫茫、夜 雾重重的原野出现灯火,前方正是材庄。原来刚才衬里人入睡了,都熄了灯。这一闹,灯火 愈来愈多亮起来,狗也愈叫愈凶,气氛真有些紧张,要打仗吗?我的心嘣嘣直跳。战士们都 把背枪摘下来握在手里,飞快扑到村前。白连长下令,叫三排人分三路,战士在前,我们学 生在后。

  一进材,就见一片火把人影,还有手电光在眼前晃,影影绰绰那些人影拿着大杆枪。是 搞破坏的反革命吗?白连长马上喊话:“不要开枪,我们是拉练的解放军!你们是谁?村里 是不是有qíng况?”

  对方一个大嗓门喊道:“俺们是大队民兵。听人喊狗叫的,俺们也不知有啥qíng况!”

  白连长:“你们村里的四类分子呢?”

  对方:“都老实在家呆着呢,夜里不准他们出来。”

  白连长带队走上去说:“我们拉练路过这里,听见动静,以为有qíng况,怕四类分子搞破 坏,赶来支援你们。没事就好!”

  大队民兵队长说:“感谢亲人解放军为俺们贫下中农cao心。村里有所小学校闹革命,不 上课,房子都空着,快进村歇歇脚,我们去给你们烧水喝… ”说着招呼人去担水、烧水、 借被子褥子。

  我们一连人就进入小学校,喝水,吃gān粮,休息。白连长对一排长说:“有件事,刚才 路上打摔那主席像,不能扔在地上,我去请回来。”

  一排长说:“对了。可是主席像碎了,请回来该怎么办好?”

  自连长面无表qíng,只说:“请回来再说!你们先忙着照顾学生们,我自己去。”

  那个大个子山东大汉耷拉着脑袋,心qíng沉重,上来对白—连长说:“我跟您去。”

  白连长什么话也没说,只看他一眼。这眼神很冷峻,似乎是一种拒绝。扭头拿着手电筒 独个去了。过了一阵子白连长回来,手里空空,可是头次看他脸上有表qíng,好像很惊奇。他 说:“怪事了,我怎么找了半天,地上任什么也没有呢。”一排长说:“怎么可能,深更半 夜,还会有人拾去?您是不是找错地方?”白连长说:“哪会错。要不多去几个人找找,必 须找到!”当即点了几名战士一起去,包括那大个子,还有一排长。我提出我要去,我说我 跪着时有块带尖的石头,找到那石头就不会弄错地方。其实我还有个个人的目的。我刚才一 泡尿湿了裤裆,走一走,过过风,好gān。一排长说我累了,不叫我去,白连长却说:“你记 着那地方,最好,来吧!”

  我们靠几束手电筒光,穿过漆黑原野,返回那道上,按照大家共同的记亿找到那地方。 我也找到那块带角的硬石头,按照方向,估计距离,我指着地面说:“没错,就在这儿!” 可令人奇怪的是,在白连长手电筒扫来扫去雪白的光圈里,根本没有那些白瓷片,蹲下来细 看,竟然连一个小瓷碴也没有,怪了,难道有人拾去,拾去gān什么用?这深夜,这荒野,怎 么可能,为什么拾得这么gān净,连一个小瓷碴碴也不留下?东望望,高梁地一片如墨的漆 黑,西望望,河水银光闪烁,流动着迷幻的波光,真叫人百思莫解。再望望白连长,那张白 白、英俊而冷漠的脸上还是没有任何表qíng,嘴唇上那黑痣静静的一动不动。更奇怪的是,大 家呆了一阵子后,谁也不再说什么,也不再找,回村去了。我在小学校几张拼在一起的小课 桌上躺了一夜没睡,也没想出个究竟。天亮队伍起程继续拉练,白连长向大队革委会又借了 一尊毛主席像。红旗,喊口号,唱革命歌,谁也不提昨夜那件事了。

  也许当时我年纪太轻,无法猜透其中的奥妙。这离奇的问号却始终留在我脑子里。过了 几年,经事多了,忽然一天猜到这事的究竟。一旦明白,愈想愈是其妙无穷。不由得对这位 jīng明机智、沉默寡言、再也没见到过的白连长生出满心的敬佩。他可真是个绝顶聪明的人。 由此我还得出一个人生的道理:世上真正的聪明,往往是叫你事后慢慢悟到。

  畸型的社会,智慧也是畸型的。

  当代于连

  1966年 17岁 男 T市某中学高中二年级学生T市最早被抄的一家——与家庭划清界线——跑到边塞也背着出身包袱——为了报复与 “红五类”女儿结婚——一切发生变化:调动工作、入党、上大学——今天的苦恼我要对你说的,是在家里不能说,对朋友不能说,哪伯再好的朋友也不能说,这就是内 心的痛苦吧。不是眼前的很qiáng的痛苦,是一种没法摆脱、很深很深的痛苦吧。但我想对你 说,为了什么我自己也不明白。可是有一条我清楚,因为你说你会把地名姓名全部隐掉,我 才肯说。

  我致命的要害是出身不好。在我上中学的时候就开始预感到这东西的存在,那是六四、 六五年期间,我上高中一二年级时候。我还是一个劲学习上认真,政治上要求进步、靠拢组 织的学生吧!可不知道自己身上散发出一种什么气味使得班里那些出身好的同学躲着我,不 像耗子躲猫,像人躲避瘟疫。甚至歧视我。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自然和班里两三个出身 不好的人比较接近了,在一块发泄过不满。这样,六六年就把我们几个同学打成“黑帮”。 我要说的不是这“黑帮”,不是诉苦,我不喜欢诉苦,我是说我的境况。

  还有件事,我家住的房子不错,忽然政府通知叫我们搬家。我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都胆 小,搬走后据说那房子住进了高gān。这对我也有压力,是种政治压力,心理压力,表明我生 活在哪一个政治层次上。

  “文革”一来,一切都明了。我家在这城市是最早被抄的。我爷爷我爸爸都是gān银行 的,算出名的资本家。后来我才知道,这最早抄家是我妈妈惹来的。当时银行冻结资本家存 款,不准取,说是剥削的钱,银行门口把资本家的姓名都公布了。我妈妈去取,银行马上通 知红卫兵,红卫兵马上就到,这就抄起来了。我得信儿不敢回去,跑去找一个要好的同学, 叫他陪我回去看看。他也不敢去,他出身是职员吧,可当时对他这样出身是什么态度也吃不 准。他说:“你们邻居都认识我,怕我一去弄不好,我们家也完了。”我就自己回去,远远 看大字报都糊满了,我母亲被弄在门口批斗,乱七八糟一大堆人,砸的砸,烧的烧,冒着 烟。我才十七岁,哪见过这世面,不敢走近,在外边整整溜达一夜。也不知我妈妈和爷爷奶 奶怎么过来的。我的弟弟是个残废,我更挂心是他。整整一夜在大街上徘徊,我也不知道自 己怎么过来的。

  第二天我硬着头皮去到抄我家那中学去找红卫兵,当时我就想,斗我一顿骂我一顿我都 认了。我得求他们叫我回家看看,家里除去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其他兄弟都在外地,那个残 废弟弟没人管,他打小一直跟我长大,我教他怎么写字画画,怎么生活,跟他感qíng最深。有 个红卫兵还不错,领我回家。从楼下到楼上全乱成一团。我只是顺着楼梯过道往几个屋里看 两眼,屋里都是红卫兵,翻箱倒柜不知找什么,也没看见妈妈爷爷奶奶他们。好些东西都破 破烂烂了,砸的撕的吧。我最心爱的东西是邮票,还有和一些苏联朋友的通信。六十年代初 不是鼓励和苏联联系吗。这些珍藏的东西扔了一地,也丝毫不使我动心,这时只剩下一种求 生的yù望,该不该吃东西都忘了。我向红卫兵要求把弟弟领走。我表示离开这个家红卫兵是 赞成的,这是要和家庭划清界限,是“革命行动”。再看我弟弟又小,瘸儿巴叽的,准许我 带了走。我拿了两chuáng被子,带弟弟住到学校去。临定时还给了我五块钱,一点粮票,是我要 的。但他们给了我,我还是很感动的。我不知道这五块钱能花多长时间,过去家里很富裕, 从来不知道钱的具体价值。

  我和弟弟就拿这五块钱生活一个多月。这期间学校不准我们住。可是我家是给“扫地出 门”的。妈妈爸爸住到老爷家,实际上老爷家也查封了,妈妈就在老爷家过道上一小块地 方,拉个布帘,搭几块木板睡。我去看她时,她脑袋剃个yīn阳头,那样子比她任何时候的样 子给我印象都深。我爷爷奶奶给轰到另一条街一间小屋里住。红卫兵叫我们搬到那儿去住; 就为这五块钱,家里和我还闹了误会。为了我拿钱给弟弟买煎饼果子吃,没给奶奶爷爷,他 们在旁边看着,后来他们把这事告诉我姑姑叔叔们了。当时这钱是红卫兵给的,我确实不敢 拿这钱给他们。我妈妈当时也没经济来源,我不知她是怎么过来的。我承认我不敢沾这个 家,我顾不上他们了。你想想,我才十七岁,忽然落到这地步,头次见到这世面,谁知道该 怎么做,我只想保住弟弟和我自己。这误会到现在好像并没完全消除。五块钱花完了,就硬 着头皮再去找红卫兵,还能要点回来,这钱只能我和弟弟用,必需和他们分清,只能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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