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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个人的十年_冯骥才【完结】(18)

  处在这种地步,我不甘心。我想我起码得维持生命,维持生存,维持我自己在社会上一 个地位。我自己应该和别人享受同样的。看到那些同学趾高气扬,为什么我不行,我比他们 缺体力缺能力还是缺乏智力?就是因为我先天不足的这个出身。我恨我这个出身,甚至恨我 父母,恨自己的祖宗。可我不甘心出身压着我,我不服,总想争回这口气。到六八年,第一 批上山下乡,我说我们家实在没经济力量接济我,就报名参加了。

  我去边疆,离国境线还有二十里地,好荒凉。一到那儿就觉得终于把那倒霉的出身扔掉 了。可是同一小组带队的,把我的出身说出去,还向大队党支部汇报了,大伙一下子全知道 了。怎么办?拚命gān活吧,就这一条路。农村和别的地方不一样,说到底还得gān活,gān活就 有饭吃,能gān活人家就瞧得起你。人们是在生存线上看待一切。好,你能gān我就能gān,你能 gān四分我gān八分,你能gān五分我gān十分。背着出身,咳着牙地gān,我要在农村立住脚跟。年 底大伙都回家探亲,也叫我回家,我不回去,我说我没家。唯一分红最多的是我,我拿二十 七元。我留下十元,那十七元寄给家里去。只要大队叫我做的事,再苦也做。大冬天他们叫 我去刷大标语,在墙上写美术字,刮着西北风,内蒙的西北风比这里厉害多了,我就穿件军 褂子,攥刷子的手冻得张不开,写着“毛泽东思想万岁”、“社会主义好”,心里真不是滋 味。连件棉衣也没人借我保一保体温。要在内蒙这块大野地里站住脚也这么难?我这还不是 诉苦,还是说我的处境。

  要说农民还是认实在的东西。三年过去,调我去教书。跟着开始选调了。我知道自己怎 么回事,不争,争也没用,我没资格。头两批出身好的都选调走了,到第三批,我们小组除 去女的,就是带点残废的。我们那个组长呢,就是刚来时说我出身不好那个带队的,反倒没 选上,听说他爸爸是个小业主,再加上点什么事闹不清,我居然第三批被选调走了。到了这 里一个大城市的铁路局,先到站上当搬运工。这就好多了,虽然累,可是没熟人,谁也不知 道我出身,混在人中间,大伙一块于活吃饭睡觉,还挺热乎,也享受享受人之间没距离那滋 味吧。

  可是一天,说要挖防空dòng。叫大伙在站台上排好队,然后说,一部分出身不好的上山采 石头,一部分出身好的留下挖防空dòng。跟着要点名,出身不好的站出来。我想,坏了,要露 馅了,脸“刷”一下子热了,头也抬不起来。结果头一名就是我,叫我名字,我一站出来, 出身也就亮出来了,又完了。出身的yīn影到哪儿都跟着我,看来这辈别存什么幻想了。上山 采石是先用火药炸,再拿大铁丝兜住石头,使腕子粗的大扁担挑,挑下山,走跳板,弄到车 厢里去。我在农村锻炼过,这活我都能gān。可是出身真比这石头还重,我感到有点挑不动 了。

  过后叫我到铁路中学去教书。我是老三届高中生呵,教书绰绰有余。到了中学,让我gān 什么我就gān什么,开会时很少说话,我没发言权,没人坐的地方我坐,坐在角旮旯,因为我 知道自己出身低下,这世界叫我活着就不错了。但在能够发挥自己能力的地方,禁不住xing 子,还是尽量争取做好。我挺矛盾,有时灰心丧气,有时不服这命运,总想使别人看重我的 价值,总要建立自己的自尊,尽管在受尽屈rǔ的地位上做到这些很难很难。好像要在激流中 央,立一根泥柱子。

  这时有两个女孩子对我挺好。一个比较外在,一个比较内在,她俩的关系也很好,好得 简直有点形影不离。

  这个比较外在的女孩子很能gān,健谈、有头脑,我同她说得来,越说我们关系越近。原 来我们还是一个城市的。一次我问她家住在哪儿,她一说,吓我一跳,万没想到她就住在我 们最早被轰出来的那所房子,她家就是那个高gān,她就是那高gān的女儿,你说多么巧,简直 有点戏剧xing了。再问她,她还是个双料的高gān家庭,父母都是相当高级别的gān部,而且她是 “文革”初期的一个红卫兵,抄家的红卫兵,还是个红卫兵头头。我要命也不会想到和这样 一个红五类jiāo朋友,和一个女红卫兵谈恋爱,这倒是挺带劲的。我动了心,我想我是没有出 头之日了。人人都说我是狗崽子,但我这回偏要看我是不是能和这个红五类结合。如果结合 了,看看到底是什么结果。我想这肯定要遭到她家里反对,可是愈反对,我愈要这样做。坦 白说,我有一种报复心理。我就抱着这目的,和她jiāo上朋友了。我还想看看这事成了,你们 红五类那些人怎么对待我。当时我的压抑感相当qiáng,就是想爆发,在社会上我要爆发了就准 是反革命,我只得想用这种方式,比较损的方法。我说就要和你们红五类结婚攀亲,娶你们 的闺女,你们不是说不行吗,你们看吧就得行,看看到底行不行,看我的。

  这是真正的《红与黑》。红与黑的结合。

  就我们个人之间来说,我对她也有感qíng,她这个人慡快,很聪明,特别是她敢跟我这个 出身的人jiāo朋友,在那种形势下,是一种很实在的安慰。我挺感激她的。自然这也和她所处 的特殊境况有关。那时她父母都受批判,她的处境是在最低cháo的时候,她一个人在这么远的 地方,无依无靠,很寂寞,我们又谈得来。还有,就是那一个比较内向的女孩子也在追我, 促使她跟我结合得快一些。我不大欢喜那个内向的女孩子,但有时故意表示喜欢,这样就刺 激得她跟我确定下关系,我是诚心这么做的。因为我需要。我要报复,也要往上奔。

  我们家里认为这婚姻靠不住。因为门不当户不对,一红一黑,差距太大了。各种习惯不 一样,将来生活肯定要出现问题。她家里当然更坚决反对,我说不同意我还非去你们家不 可。我出身不好,可我是你家女婿。虽然表面对我这股劲人心里还是不是滋味。我不也是一 个人吗,为什么没有正当的婚姻权利,我的反抗劲就更大。

  我头次见她母亲,就叫妈妈。她没理我,我想你不理我,我也叫了。

  我和她结合之后,紧接着确实觉得好多东西都变了,奇妙地发生变化。在学校在单位, 好像拿我另眼看待了。实际上我还是我,想想又挺可笑。可我在他们眼里真的不再是狗崽子 了。但是,我与她结台,不是盯着吃呀喝呀,不是想过高gān的日子,我要改变我自己的处 境,改变工作,上学,完成我自己要定的路。以前我不是什么都不行吗,不能上学,不能入 党,不能参军,讨论会上没发言权,政治上不信任我。这一结婚不就变了?很快我随她调回 来,这是第二次发生变化。嗨,工作调回来了,地位马上发生变化,我们家哪有这么大能 力。过去嘲笑我那些同学,如今又该如何?我用心观察了,那些出身不太好的,直到今天在 社会的地位也是差得远。我就不一样了,我利用这个家庭的地位,紧接着上大学,也入党 了。至于我的出身,根本没人提了。我既不是好出身,又不是坏出身,莫名奇妙是受优待的 一种出身。你想,我这种出身的人说入党,要在以前,大伙不拿我当笑话吗?想想我以前走 过的路,受过那么多苦,卖那么大的命,什么时候能挣到这一步。尽管我和她家里的关系始 终不行,她和我家的关系更不行,她死瞧不起我父母,她那红五类味儿和我妈妈没共同语 言。但对我个人,已经挺满足了。

  后来还是有点变化。特别是“文革”一完,她家的qíng况好起来,她的qíng绪就复杂了,后 悔过一阵,因为她那些旧朋友老同学,高gān阶层的,也都恢复了,互相一接触,一比较,她 这个丈夫就不大光彩了。那些人出国的出国,升官的升官,我没法比,但我唯一能安慰她的 只有两点:一是我现在的地位,我现在是一个单位的负责人,还说得出去;另一个是大学毕 业。应付一般社jiāo往来还行,但在高一层上,尤其在她那阶层的朋友中间,就差着点了。好 在我们有了孩子。孩子是家庭夫妻之间最结实的纽带。可是至今我们在生活习惯上也有磨 擦,特别是她那种地位的优越感表现出来时,关系中的障碍就明显些。

  我好像就到此为止了。我的好时光在“文革”中都耽误了。不可能在业务上有出息,只 能走从政的路子,可是在这条路子上,出身好的还是得天独厚的。我是凭自己挣上来的,到 了真正要奋斗一个目标的时候,没有坚qiáng的家庭后台不行。我又不想要他们家的支持,我的 后台不是直接的,就不能起到实质作用。尽管我当初沾了她出身的光,在他们地位又起作用 时,我就黯然失色了。我终究不是打根儿上就红的。我认识一个人,他爸爸是派出所所长, 他都当了挺大的头。没后台,没人支持,再大的抱负也难实现。表面看我在这个家庭里好像 怪不错的,等到知道我的来龙去脉就泄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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