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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个人的十年_冯骥才【完结】(43)

  1966年 男  32岁   U市C县某中学语文教师我天生有种上当受骗的素质——小时候就有过自杀的念头——祖祖辈辈留给我的两个字 ——喊着喊着真qíng绪来了——一个惊心动魄的大“菜单”——两个弟弟被我连累死了——这 《家训》上依然没有一句话能说清楚我是个悲剧xing格,就是说xing格决定我这个人必然走向悲剧,因为我天生有一种上当受骗 的素质。更可悲的是,明明知道自己受骗了,还说不清楚,咋回事呢?因此我常常陷入痛 苦,自己和自己找别扭。我恨我的xing格,却又无法摆脱。为这个,我很小时候就有过自杀的 念头。

  小时候,一次,我看嫂子很辛苦,给她挑水。那时我多高?水桶上不是一个钩儿、两个 环儿吗?我挑起来,水桶底将将就就不蹭地面。两桶水压得我膀子生疼,走起来趔趑趄趄; 我必须穿过邻人家的堂屋才能到我嫂子房前。我摇摇晃晃走过那家时,他们大人就上来说:

  “二兄弟真能gān,还抓时候给我们挑水,快接着,接着… 。”

  说着提过水桶,把水倒进他们缸里。

  我呢?傻站着。不好意思说:“我不是给你们挑的。”照我们地方的土话说,这叫面 矮。可是,我心里明白——他们使这法子占我便宜。明白为什么不说呢?这话多平凡、多普 通,怎么就说不出来呢?但我当时就是没这种语言。多少年后想起这事,我不恨他们,恨我 自己。这就是那种上当受骗的素质吧!以后我在政治上吃亏,受挫折、委屈,也是缺少这 么… 这么一种概念,一种语言,一份脑子?究竟缺什么,我说不清楚。

  这是我第一次上当,也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说不清楚。

  我们村头停辆独轮车,一边架一个筐,卖甜瓜。围了一些人买甜瓜吃,甜瓜五分钱一个,我jiāo了五分钱一张票子,买一个,站一边吃。正吃着,卖甜瓜的说: “小核桃(我小名叫小核桃),你吃瓜jiāo钱了吗?”大概他没记住我jiāo钱了。

  我说我jiāo了。卖甜瓜的指指钱盒子里的票于说:“哪张是你的。”

  盒子里都是五分钱的票子,我看一张像我jiāo的,就指着这张说:“这一张。”

  不料旁边一个吃瓜的人说:“这是俺jiāo的。”

  我就懵了。一急,只觉得满盒子的钱都一个样儿,便随便又指一张说:“这张。”

  要命的是,另一个买瓜的人说:“这是俺jiāo的呀,中间还有个裂口,你这孩子咋瞎赖账 呢。”

  这时我就把自己放在诈骗人的位置上了。卖瓜的、买瓜的、吃瓜的,一起指责我,我说 不出话来,好像我真的骗瓜吃,脸烧得慌。

  有个同村的老婆子,人挺慈善,我叫她三奶奶。她说话了:“你这卖瓜的,咋不依不饶 呢,谁家孩子不想吃个甜瓜?兴许大人不给钱,吃个瓜算啥,瞧你把人家孩子说的!”

  这同qíng——更糟!反把我的“诈骗”肯定得更结实了,定案了。同qíng也糟蹋人呢。

  当时我只觉得委屈,倒没想到名声什么的。过几年,一个邻居跟我母亲吵架,骂道: “你们这家人,吃甜瓜都不给钱。”我才知道自己一直背着这恶名。我气得原地直蹦,不住 地一声声“呵、呵”地叫,就是说不清楚。急得我一头朝井台撞去,要不是嫂子一把抓住我 那时就完了。这便是我前头说的,我小时候就有自杀的念头。就为了这个说不清楚。

  再说一件事。

  秋天里我背个筐从小河沟路过,看见水里忽悠悠打浑儿,知道水里有东西,便撂了筐, 脱鞋下水一摸,是个螃蟹。小孩子治不住这家伙,一逮它就一夹我。这会儿赶车的李大头路 过,我说:“有个磅蟹!”他说:“你别动,我来!”停了车,下水一抓就抓上来。他提着 大活螃蟹笑呵呵说:“拿它下酒了!”上车就走了。

  我当时什么也没想,也是没这个概念,没这种语言——“我发现的,应该是我的!”乡 下孩子就这么简单,眼里没坏人,可是多少年后想起这事,我很生气,这不是欺侮一个孩子 吗?我对李大头有了认识……可是总觉得这里边还有更深的东西,是啥东西?我还是说不清 楚。但小孩子是不能骗的,你要是骗了他,等他长大一旦明白过来,你要付出代价的。这代 价不见得是报复,而是你在他心里毁灭了。这比你死了还糟!

  祖祖辈辈留给我灵魂里的东西太多也太少。找来找去只有两个字,但这两个字几乎把我 的灵魂占满。它就是:忍和善。

  什么是忍呢?忍字是心字上边一把刀。刀cha你心上还不吭声,就是忍。善呢?祖辈说善 是人的天xing。

  后来我发现:忍宇很顽固,直到今天我也扔不掉它。善,很软弱,有了变化,相反的东 西从我身上冒出来了。我清楚地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那时我十几岁,跑到镇上去玩。空场上搭个大戏台,像要唱戏。下边卖炸豆腐的、串糖 葫芦的、烤山芋的啥都有。后来机关单位成群结队地来,闹个拉歌,这边唱段《团结就是力 量》,那边就唱段《嘿啦览览》。镇长一上台,气氛就变了。他头戴小毡帽,身穿小棉袍, 讲话像喊,一句一弯腰。我忽然瞧见一边空地上埋着孤零零五根木桩子,旁边的告我说,这 是预备枪毙人时绑人用的。我马上想到农村流传的一本书——《玉历宝钞》上边画的小鬼绑 人的木桩子,把人绑上,再把舌头拉出来割掉——我心里就特别恐怖。

  不会儿,大马车把罪犯运来。五花大绑,后背cha着令箭形状的大签子,上头用墨笔写上 名字,再用红笔点个点儿;也许是画条杠或打个十叉,看不清楚,只觉得血红血红的一块, 头一次感到红色恐怖,后来文革搞红海洋叫我心里打激灵,那感觉就是从这时候埋下的。当 把这些罪犯拉下车时,个个大白脸,眉毛眼睛出奇的黑,大概叫白脸比的。顿时吓得满场小 孩子们乱跑,喊爹叫妈。也许这些犯人罪恶累累,该枪毙。可是我挺同qíng这些人,大概出于 小孩子的善xing。尤其一个上台控诉的小伙子解下皮带抽得他们个个满脸鲜血时,我更觉得他 们可怜。但随着这小伙子一下下抽,全场响起一声声喊打,声音愈来愈大,愈齐,愈鼓动人 心。拳头一齐向前挥,身子一齐向前倾,上千人都一个姿势。我不知不觉也跟着挥拳喊打, 打!创创创创喊着喊着,真qíng绪来了,仇恨来了。一时热血沸腾,义愤填膺。

  后来反胡风时,一搞大批判,我真恨胡风;听说胡风被抓起来,我又有点同qíng他。每次 运动都这样,只要大批判,恨劲就来,都是真qíng绪;只要一斗人,又同qíng,总这么反反复 复,你说这是咋回事,我说不很清楚。

  我被打成右派的事,更难说清楚。这原因太简单,甚至太无聊。那时我上大学一年级。 鸣放时,同学们揭发说有个工友人特别好,但后勤主任霸道,丢了东西说他偷的,一天这工 友不见了,原来自杀了。学生闹着要给这工友开追悼会。我首先表示同意,一个好人被bī 死,为他伸冤呗!其实我根本不认识这工友,他是我入学前一年自杀的,这是我的一种善 xing,或是一种见义勇为吧!但党小组不同意,意见发生分歧。没过些天《人民日报》上发表 一篇《工人阶级说话了!》,开始反右。就为这事,把我弄成个右派。对,就这么简单,无 聊。可是它成了我几十年家破人亡的祸根、祸源。

  我不想说当右派这二十多年ròu体的苦。扛大麻袋,做苦工,挨揍,不算什么。jīng神折磨 远比ròu体折磨难受得多。比如说,我在校三年没有玩笑。没玩笑的生活是什么滋味,你尝过 吗?人特别需要玩笑,没有玩笑,人的关系都处不好。在食堂大家排队买饭时,说说笑笑, cha科打浑,你奚落奚落我,我奚落奚落你,多好!可是人家一看你右派,脸上的肌ròu沉下 来。有时我特别想奚落奚落别人,也特别想有别人奚落奚落我,但不行。没人敢这么对我, 我也更不敢这么对人家。不被人奚落,反而是一个人失去自己权利,包括自尊心和尊严的表 现,你能体会到吗?你说这痛苦有多深!

  没人理我,我便爱上小说。小说里的人物可不管你是不是右派,你自言自语地奚落这些 人物全没关系。那时的小说大多写好人好事,现在看就很浅薄了,可当时看还挺振奋人心。 一天晚自习,我看小说入了迷,完全忘记自己是右派了。支部书记来了,他有事要对同学们 传达,就忽然吼一嗓子:“右派分子全滚出去!”听他一吼,我才清醒自已是谁。我们几个 右派学生赶紧退出教室,叽哩咕噜的,那份láng狈,那份慌张,那种对人的伤害……说到对人 的伤害,这是现在的认识。当时并不觉得,好像自己天经地义就是右派,就是人下人,三等 公民,慌慌张张滚出教室时,就像自己撵自己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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