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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个人的十年_冯骥才【完结】(44)

  在我们这些右派学生之间,开始处得还好,同命相怜吧!但人们总伤害这些人,渐渐我 们互相也不尊重了,甚至对自己也放松了。学习对对付付,穿戴邋邋遢遢,说话骂骂咧咧, 都不在乎。我们打扫厕所,人家进来拉完尿完扬长而去,你就得给人家弄屎弄尿,还拿自己 当回事儿?我特别能理解犯人之间为什么爱打架。

  我不想说他们怎么折磨我,可我想问,我知道自己怎么狠起来的,但他们究竟都是怎么 狠起来的,他们自己也知道吗?他们刚生下来总不会这么狠吧。我料他们说不清楚。

  我有个内疚必须告诉你——

  为了我这个右派,还搭上我两个弟弟。我们哥儿五个,死的这两个是三弟和四弟。先说 我三弟。

  我后悔本该把右派这事告诉他。我校打成右派那年放寒假回来过年,背着个右派心里不 是滋味。你想,我家就出我这一个大学生,家里人待我分外的好,愈待我好,我就愈不敢告 诉他们;憋不住时就偷偷告我弟弟了。我弟弟脾气很拗,又楞头楞脑,用我们地方的土话 说,叫“恶冲”。他是县供销社的营业员。他听了后qíng绪不好,以后就总找茬跟领导打架。 领导说:“我要也把你打成右派。”我弟弟说:“我不信。”这就抓他几句落后话,真的给 他弄个右派。

  他才十八岁呀。你现在找个十八岁的,啥样呀?比大人还灵。可那时十八岁跟小孩子差 不多。一打他,他更上劲了。就跟另外几个也定成右派的年轻人闲话时说,咱没好了,弄条 小船跑走吧。这几句话叫人告发了,给揪出来,天天跪在供销社的桌上大伙斗,脑袋上顶个 大灯泡烤得哗哗流汗。后来叫公安局五花大绑捆走了,说他“投敌叛国罪”。啥罪?小孩子 们扯淡呗!那小船跑到渤海里,一个làng头咋还不掀翻了?再说汪洋大侮,他们知道往哪儿 跑?说说泄气吧。

  我一想三弟被五花大绑捆走时那形象,就特别受不了。虽然我根本役看见这一幕,但我 能想象出当时那形象。我很明白,就是因为我把右派的事告诉他,才糟蹋了他!直到他死, 我也没见他一面。

  六0年,我被分配到县里一所小学教书。那时三弟正关在监狱里,还没判刑。我不能去 看他,我是右派,他是反革命,见了面更糟,互相都会罪加一等。一天母亲闹牙,我接她到 县医院治牙,在县城正吃午饭当口,忽然一位本家叔叔从村里骑自行车赶来说:

  “你弟弟回来了。”

  我心里一亮,这可是好事呀,放回来了。我母亲却突然脸色剧地变了,说:“死了,快 回去!”她可真不简单,一个农村老太婆昨有这种判断力?我当时还疑惑着,给了本家叔叔 几角钱,半斤粮票谢谢他,这在那时也就很可以了。先把我母亲送上火车,回校请了假,也 赶紧往家赶。到了家……兄弟的尸体停在chuáng板上。脑袋像个小骷髅,认了几眼,才认出他的 模样……听说他是早晨九点钟,给监狱用驴车运回来的。上边盖条破被子,下边垫些稻糙,两脚 露在外边。身上大棉裤原本是母亲特意给他做的,往上齐胸口,往下盖脚面,特别长;棉 花一层层絮得挺厚,怕他冻着。可是棉裤叫人换了,竟是条小孩棉裤!底下露半截小腿,又 抻不上去,露着屁股,三九天,咋不冻死。据说抬进家时还有口气,我弟妹说:“你有啥 事,跟家里人说说。”喂他口热水,可他水没咽下去,就咽气了。

  我母亲告我,她按了按我兄弟肚子,里头竟是脊梁骨,硬的。那么肠子、胃、肚于里那 些东西都到哪儿去了呢?破毛衣上沾些高梁壳,还有红土面子,红土面子又是gān啥用的呢?

  对了,我又想起件事,也是我终身遗憾。终身无法挽回的内疚!

  我父亲还从我兄弟尸体身上,发现一封信贴在肚皮上。这封信写得真是太好了,任何作 家都想不出来。要说文学xing,也是最高的。恐伯连托尔斯泰、曹雪芹他们也写不出来。这封 信是写给他老婆桂英的。你听,他是这样写的——桂英:我实在饿坏了,快给我送点吃的来吧!我要馒头、大米饭、菜团子、大饼卷油 条、ròu包子、炸酱面、炸鱼、炸虾、炸果仁、煮螃蟹、炖ròu、炒jī蛋、烧豆腐、锅贴、饺 子、糖包子、炒虾仁、爆肝尖、葱爆ròu、酱牛ròu、猪头ròu、涮羊ròu、回锅ròu、麻花、炖jī、 炖鸭子、炖肘子、独面巾、炒ròu片、煎饼、烩饼、烩大肠、红烧羊ròu、红烧牛ròu、红烧猪 ròu、红烧鸭子……如果没有,提两个糖饽饽来也行。快点吧!快点吧!求求你了!

  下边写着他的名字。五六十样一个大菜单!你能想象出他当时是个啥qíng况?如今到饭馆 吃饭我决不看菜单,菜单好像就是我兄弟的死亡讣告。有一次一个朋友qíng我吃饭,拿菜单叫 我点菜,我忽然发神经似地对他说:“你要叫我看菜单,我就不吃了。”‘弄得他莫名其 妙。

  说到我的内疚是,我弟弟关在监狱时,我母亲每次探监,都给他弄点吃的送去。我心里 还有点不愿意,心想监狱里还能把人饿死,那时正是三年度荒,家里舔锅舔盆,总这么送一 家老小咋办?虽然我没拦过我母亲,我也从来没把这意思说出来,可我心里有这个想法。看 到这封信,我内疚极了。我要知道他落到这一步,饿死我也得叫他吃饱。有这个想法也是对 不住我那死去的兄弟呵,是我害的他呀。

  我还清清楚楚记得,我父亲念这封信时的qíng景。我兄弟的尸体被移到炕上,我坐在炕这 头,我母亲、桂英,还有两弟弟站在我身边;我父亲在炕那头,蹲在地上,扒着炕沿,炕沿 上放一盏小油灯。我父亲把那信上写的吃的东西一样一样念出来时,我的心快成粉末了。我 父亲念过,便把这信用灯火引着烧了,然后脑袋顶着炕沿,肩膀猛烈向上一耸一耸,好像哪 儿在疼,却不吭声。我们只掉泪,都一声不吭。咋屈死一个人连声儿也不吭呢?咋就能这么 忍受呢?你说?

  我哥哥在另一个县公安局做事,他打听到我兄弟在监狱里每天只给一碗高梁饭吃,然后 像牲口一样套上,用鞭子打,拉石头碾子,轧一种红土面子,这就弄清楚我兄弟身上沾的高 梁壳和红土面子是咋回事了。轧红土面子gān啥用不知道,但知道我兄弟是给连打带饿折腾死 的。我哥父告了那监狱的看守长,非但没告动人家,文革一来,就说他为反革命家属翻案, 挨整,挨斗,被清洗了。我家的祸事一个连着一个,我是灾难的总根子。但是我父母,这些 兄弟们,从来没一个人怨怪过我,哪怕一句什么话都没露过。他们愈不怪我,我愈内疚。有 时我想,他们为啥不怨怪我?是不是也忍了?

  咱受得了别人叫自己忍的,却受不了自己叫别人去忍。

  忍,是祖祖辈辈教给我的第一条生存法则,但又是谁教给祖祖辈辈的呢?它是哪个祖宗 发明出来才一辈一辈传下来的?究竟从哪个时候开始忍的呢?我问过一个历史学家,他笑 我,好像我这个问题没有学术价值,太无知。我说,你们的工作难道就是搬来搬去折腾那些 死遗产,为什么不研究蜒蜒压抑我们民族几千年这个致命的活东西?

  要谈说不清楚,这是最大的说不清楚了。

  再说我另一个弟弟,四弟。

  那时家里太穷,一个壮劳力,好年头才一角五、六,欠年只有七、八分钱。我这兄弟就 偷着拾点杂禾卖。人民公社化嘛,地上一根糙也属于公社大队的。这就说他偷。大队gān部叫 他背着这小捆柴禾游街。为啥这么整治他,还不是因为他哥是右派。但他这么穷怎么娶得起 老婆?又去偷了,跑到白石庄,从生产队房顶上偷了一捆扫帚拿到市里去卖。他人特别老 实,偷东西卖时,眼神儿不对,城市里的人jīng明,扣住他一问就傻,再一吓唬就供出来了。 这便给转到公社派出所扣起来,没扣上三天,他弄开窗户跑了。跑了一个小偷人家也没当回 事,可过两天,有人发现他在铁道旁的沟里躺着,身子硬梆梆,上边爬好多蚂蚁虫子,人死 了。有人说他想卧轨,叫火车挂的;也有人猜他想跳上火车躲到外边去,不小心让火车撞死 的。我心里明白,他并不想跑,而是想死。家里穷得掉面,哥父是右派,自己再弄个小偷, 甭说娶老婆,活着都抬不起脸来,跟父母又怎么jiāo待?只有一死。可是他身上竟然没有外 伤,奇怪!火车轧的或撞的总得有伤呀,这也是件说不清楚的事。什么?请法医来验伤。你 说得轻巧,那时我们这种人家死个人像死条狗,谁还管验尸,反正死了,刨个坑埋了。

  这样,我两个弟弟都叫我连累死。死了还背着罪名:一个反革命,一个盗窃分子。我父 母便有三个坏儿子:一个反革命,一个小盗,一个右派。你说我这是个什么家?

  “文革”初,学校党支部叫我向毛主席说实话,请罪,老实jiāo待问题,不应该隐瞒。我 想来想去想出个问题:一次给学生批改作文时,写一句“用毛泽东思想批判资产阶级思 想”,笔误了,写成“用毛泽东思想批判毛泽东思想。”这同学拿着作文来找我说:“老 师,你写错了。”我吓了一身冷汗,赶紧改过。幸亏这孩子老实,没给我告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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