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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花烟斗_冯骥才【完结】(4)

  三时来运转

  秋风一chuī,大自然单调的绿色顷刻变得huáng紫斑驳,又是一番姿色,又是赏jú的好时节。可是唐先生却没有到那离家较远的小花房去。他已经半年多没去了。

  半年前,他被落实了政策,名画家的桂冠重新戴在头上。家坦克的客人渐渐多起来。好象堪堪枯谢的枝头又绽开花蕾,引来一群群蜜蜂、蝴蝶、小虫。编辑们来要稿,记者来采访,名流们穿梭不已。前几年消声匿迹的门生,又来登门求教。求画的人更是接踵不绝。他整天迎进送出,开门关门,忙得不亦乐乎。有时一群群闯进来,坐满一屋子,闹得他的画室象刚刚开业的小饭铺。

  他给这些人缠着,什么也gān不了。还有些人纯粹来泡时间,一坐就是半天。要不是他们自己坐得厌烦了,还不肯走呢!他对这些不知趣的人,尤其没有办法。有时他不说话,想把来访者冷淡走,偏偏这种人不善察言观色。甚至有人还对他说∶“你的客人太多了,把你的时间都占去了,还怎么画画,你不能不搭理他们吗?”说话的人往往把自己除外,弄得他啼笑皆非。

  然而,他被这么多人捧在中间,象众星捧月似的,毕竟很高兴。这是自己地位、名望、荣誉和价值的见证。前些年失掉的荣誉,象一只跑掉的鸟儿,又带着一连串响亮的jī叫飞回来了。整天,喜悦就如同一对小漩涡在他嘴角上;连睡觉时也停在他嘴角上缓缓转动。因此,人来人往,又使他得意、满足、引以为荣。此时,他忙得早把那无足轻重的老花农淡忘了。

  烟斗呢?却非刻不可。因为来访者搞不到他的画,都设法要一只烟斗去。大凡这些要烟斗的人,其中没有几个真正懂得他寄寓在这小东西上奇妙的语言,也并非喜欢得不得了(尽管装得珍爱如狂),不过因为这是大名鼎鼎的“唐先生”刻的烟斗而已。好比有人向大作家要书,拿回去可能翻也不翻,要的是作家在扉页上的亲笔签名——但他必须应付这种事。几个月里,他摆在玻璃书柜里的烟斗被人们要去大半。他还要抽时间不断地雕出一些新的来,刻得却不那么尽心了,糙糙了事,人家照样抢着要。除非对方是艺术内行或什么大人物,他在构思用意和刻法上才着意和讲究一些。

  他可以画画了,反而画不成,没时间,一时他的烟斗倒比他的事更出名。他快成烟斗艺术大师了。

  一天,打一早就是高朋满座。一个矮胖胖,是位通晓些绘画常识的名作家;另两个身材一般,都戴圆眼镜,若不是一个长脸盘,一个小脸盘,简直是一对儿。这两个是出版社比较有些资格的编辑,来催稿件;还有一位瘦高、长腿、象只鹳鸟的大个子,是位画家。大家当着他的画讨论他的绘画风格,自然都是赞美之词。那位长腿画家曾是唐先生的画友,多年来不曾登门,近来又成了座上客。此刻竟以唐先生的贴己和知音的口气说话。

  唐先生虽然听得挺舒服,但他要画画,并澹忱些人总坐着不走。昨晚他勾了一张糙图,本想今天完成,但客人们一早就鱼贯而入,他又不好谢客,只得坐陪。此时,大家已经抽掉一包带过滤嘴的香烟了,浓烟满室,都还没有告辞的意思。正在无可奈何之际,外边又有人敲门。他心里厌烦地想∶“又来一个,今天算报销掉了!”便去开门。

  打开门,不觉双目一亮。面前一大盆光彩照人的凤尾jú。一个人抱着这盆花,面部被花遮住了。他怔了,是谁给自己送花来了呢?这么漂亮的花!

  “谁?快请进!”

  来人没吭声,慢吞吞地进来,把花儿放在地上,待来人直起腰一看,原来是半年多未见的老花农。是他把自己喜爱的花儿送到家里来了。

  “唷,老范,是您呀!您怎么来的?抱来的吗?”

  矮墩墩的老花农笑咪咪地站在他面前,前襟沾着土。他抱了这盆花走了很长的路,累了,额上沁出亮总产值闪的汗珠,微微直喘,说不出话,只频频点头。

  客人们都起身过来,围着地上这盆凤尾jú欣赏起来,兼有为主人助兴的意思。

  唐先生请老花农坐下歇歇。老花农扭身本想就近坐在一张带扶手的沙发椅上,但他迟疑一下没坐。似乎嫌自己一身衣服太脏。他见墙角的书柜前有个小木凳,就过去蹲下坐在木凳上。唐先生没跟他客气,让座位。倒了一杯热水给他,问道∶“怎么样,忙吗?”

  “啥?”老花农还是那样偏过右耳朵。

  “我问您忙吗?”唐先生放大音量又问一遍。

  “噢,没啥忙的。半年没见您了,您不是爱瞧凤尾jú吗?您要是再不来,花就开败了。今儿俺歇班,给您抱一盆来。您就在家瞧吧!”

  老花农说着,打腰里掏出小烟袋和那个圆圆的洋铁烟盒,打开盖儿放在地上,装上烟叶末子,占了火抽起来。

  客人们看过花,重新落座。唐先生也坐回到自己的一张大靠背的皮软椅上去,接着谈天。大家谁也没有把这个送花来的、蹲坐在一边的黑老汉当做一回事。也没人和他说话,问他什么。唐先生也没和他搭腔,自管让他一旁抽烟、喝水,只是间或朝他无声地笑一笑,点一下头。老花农丝毫没有怨怪这些人不理他。他津津有味地听着这些人海阔天空地谈天。为了听清这些人的话,他把那只右耳朵偏过来。时而皱起满脸皱▲,仿佛感到费解;时而又舒展面容,似乎贪图到这些人话的奥妙。他不声不响地坐在一旁,黑黑的脸上露出满足的神qíng。好象在享受着什么,如同当年在小花房里,与唐先生相对而坐,默默抽着烟时所表现出的那种满足。

  后来他发现了身后陈列烟斗的玻璃柜,便站起身,面对柜子站了许久。一下子,见到这么多雕着花、千奇百怪的烟斗,他看呆了。而且距离柜门的玻璃面那么近,好象要挤进柜里去。嘴里呼出的热气把柜门弄污了,不断用手去抹。还禁不住发出一声声——对于他是唯一的、很特别的——赞叹声∶“美,美,美呀……”

  屋内的几位客人听到这声音,不以为然。并觉得这个傻里傻气、怪模怪样的黑老汉挺可笑。这使得唐先生感觉自己认识这么一位无知的缺心眼的怪老头很难为qíng。因此,没敢和老花农说话,生怕引他说出更无知可笑的话来,栽自己的面子。他尽力说些话扯开贵客们对老花农的注意,心里却巴望老花农快快告辞回去。

  没人搭理老花农。呆了会儿,老花农向唐先生告辞要回去了。唐先生一边和他客气着,一边送他到了大门外。

  “耽误您们谈话了。”老花农歉意又发窘地说。

  “哪的话!您给我送花来,跑了这么远的路。”他说着客套话。

  “您怎么一直没来呢?今年的凤尾jú开得盆盆好。您很忙吧!”

  唐先生听了,马上想到如果自己说“不忙”,说不定这老花农没事就要来,便说∶“何止忙呢,忙得不可开jiāo呀!这些人整天没事,到这儿来泡时间,弄得我一点时间也没有。他们还找我要画,我哪来的时间画?!半年来,我一共才画了四张画,多半还是夜里画的。照这么下去,我非得跑到深山里躲躲去不可,否则什么也gān不成!”他一边显得烦恼,一边还透出两分得意的神色。

  “呀!不画哪成!该画、该画……”老花农好象比唐先生更为忧虑。沉了片刻,他诚恳又认真地说,“要不,您到我的花房画去吧!”

  “不,不……我,离不开这儿。有时,有人找我,也确实是有事。您甭为我cao心了,我自己慢慢再想些别的办法。”

  老花农听罢,怔了怔,便说∶“那我走了。您这儿还有客人哪!”随即转身慢慢吞吞地走去。

  此后,老花农又送过两次花,却没有露面,连门也没敲,而是悄悄把花儿放在门口,悄悄去了。这两次都是唐先生送客出来,发现了花,摆在门旁边。他便知是老花农送来的。他领会到老花农的用心,心里也受了感动。本想去看看老花农,但川流不息的来客,以及更重要的事qíng把这些念头冲跑了。

  有一次,他送走几位来客,正打开窗子放放屋里的烟。忽听门外登的一声,好象有人把一件沉重的东西放在地上。他忙走到门前,拉开门,只见门外台阶上又放了一盆美丽的花。一个矮墩墩、穿一身黑裤褂的老汉背影,正离开这里走去。一看那微微驼背,慢吞吞迈着弧形步子的罗圈脚,立即认出是老花农。他招呼一声∶“老范!”便赶上去。

  他请老花农屋里坐,老花农说什么也不肯,摇着手说∶“不,不,别耽误您的时间。”

  “屋里没人。您坐坐,喘一喘再走。”

  “不,您正好可以画画。俺不累,▲▲▲▲就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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