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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忆短篇小说和散文集_王安忆【完结】(33)


 配乐可以不拘泥,哪个时代的流行曲都可以,只要是流行,人人会唱,尤其是那类雅一点的,甚至悲一点的。比如“梁祝”的“小别重逢梁山伯”,比如“问紫鹃,妹妹的花锄今何在”,比如“毛主席呀毛主席,你在我的心中,我的心中”,重点是在后边半句,是小流氓在街头对了过路的阿妹唱的,还有,一张旧船票能否搭上当班的客轮之类。滑稽的人生里,也是含有世事的苍茫,但决不因此而凄凉下来,而是热心热肺热肚肠。
 总之,我就喜欢上海的谐谑成份,所以,要我来想象上海,就是把这些单挑出来,放大,突出,拼接,搭起来。

 上海女xing的硬,不是在攻,而是在守。男女jiāo手的qíng景是有些惨烈,还有些伤心……上海的女xing心里很有股子硬劲的,否则你就对付不了这城市的人和事。不知道的人都说上海话柔软可人,其实那指的是吴语,上海话几乎专挑吴语中硬的来的。用上海话来说爱几乎不可能。“喜欢”比“爱”这个字还温存些,可见上海的“爱”是实在的“爱”。上海话用来说侠义倒是很好,都是斩钉截铁,一锤子定音的,有着一股江湖气。因此,说上海话的女人就总有着些侠士的意思,是和男人说得上话来,说的不是你我衷肠,而是天下道理。不知道的人还说上海女xing婉约,那也是指的吴越风气,上海女xing是吴越中最硬的来的。她们的硬不一定是硬在“攻”字上,而是在“守”。你没见过比她们更会受委屈的了,不过不是逆来顺受的那种,而是付代价,权衡过得失的。你决不能将她们的眼泪视作软弱,就是这道理。
 切莫以为有那几行悬铃木,上海这城市就是罗曼蒂克的了,这里面都是硬功夫,一砖一瓦堆砌起来。你使劲地嗅嗅这风,便可嗅出风里沥青味,还有海水的咸味和湿味,别看它拂你的脸时,很柔媚。爬上哪一座房子的楼顶平台,看这城市,城市的粗砺便尽收你眼,那水泥的密密匝匝的匣子,蜂巢蚁xué似的,竟是有些狰狞的表qíng。你也莫对那二十年、三十年的旧梦有什幺怀想,那只是前台的灯火,幕后也是这密密匝匝的蜂巢蚁xué,里头藏着的,也是咬牙切齿,摩拳擦掌的决心。这地方真是没多少诗意的,歌也是那种打夯的歌。你只有看见工地上彻夜通明的灯,这里不响那里响的打桩机声,你还会感动一下,有一些激越的qíng感涌上心头。这就是这城市创世纪的篇章,是要从宏观着眼的。而在那水泥狭fèng般的楼底街道上蠕动的、如蚁的人生,你要他们有什幺样的诗qíng?
 这里的女xing必是有些男子气的,男人也不完全把她们当女人。奋斗的任务是一样的,都是要在那密密匝匝的屋顶下挤出立足之地。由于目标一致,他们有时候可做同志,携手并肩地一起去争取﹔有时候可就成了敌人,你死我活的,不达目的誓不休。这种jiāo手的qíng景是有些惨烈,还有些伤心,因都是渺小的人生,在可怜的犄角里,周转不过身来,即使是胜也胜不了几寸,败却是不能败的。这地方的男人也是用不上男子气的,什幺都得伏小曲就,蜷着地来,也难怪不把女人当女人。双方势均力敌,一样地无倚无赖,白手起家,谁也让不得谁。要说男女平等,这才是,同一地平线上,一人半边天。嚷着“寻找男子汉”的,大多是那些女学生,读饱了撑的。凡是浴血浴泪过来的,找的不是男子汉,是那体己和知心,你搀我,我搀你的。要说都是弱者,两条心扭成一股劲,就是这地方的最温存和最làng漫。
 写上海,最好的代表是女xing,不管有多幺大的委屈,上海也给了她们好舞台,让她们伸展身手。而如她们这样首次登上舞台的角色,故事都是从头道起。谁都不如她们鲜活有力,生气勃勃。要说上海的故事也有英雄,她们才是。她们在社会身份的积累方面,是赤贫的无产者,因此也是革命者。上海女xing中,中年的女xing更为代表,她们的幻想已经消失,缅怀的日子还未来临,更加富于行动,而上海是一个行动的巨人。正是在命运决定的当口,她们坚决、果断、严思密行,自己是自己的主人。说她们中年,她们也不过是三十岁上下的年纪,正是经验和jīng力都趋饱满的时候,她们没有少女的羞怯和孤芳自赏,也没有老年人那般看得幵,她们明白,希望就在自己的一双手上。她们都是好样的。
 可是,她们却满足不了你làng漫主义的内心追求,她们太务实了。这地方的生存太结实了,什幺都是铿锵有声,没有升华的空间。也许你只有从大处着眼,去俯瞰那昼夜工作的工地,那里有一种聚集起来的激qíng。可你掌握那还有待时日,现在你则是伏手捡拾的日子。将那些零散在局部的热和力收集起来,准备着下一次的超越。

 想到这个题目是因为读到一篇文章,金xing尧老先生的《忆苏青》。文中有一节,是写五十年代,金xing尧老与苏青所见最后一面,“她穿着一套女式的人民装”这套服装确是出人意外,总觉着五十年代的上海,哪怕只剩下一个旗袍装,也应当是苏青,因为什么?因为她是张爱玲的朋友。
 苏青是在我们对这城市的追忆时刻再次登场的,她是怀旧中的那个旧人。她比张爱玲更迟到一些,有些被张爱玲带出来的意思。她不来则已,一来便很惊人,她是那么活生生的,被掩埋这么多年几乎不可能。她不像张爱玲,张爱玲与我们隔膜似乎能够理解,她是为文学史准备的,她的回来是对文学负责。即便是在文学里,她被我们容易接受的也只是表面文章:一些生活的细节,再进一步抑或还有些环境的气息。那弄堂房子里的起居,夹着些脂粉气,又夹着油酱气的;从公寓阳台上望出去的街景,闹哄哄,且又有几分寂寞的;还有女人间的私房话,又jiāo心,又隔肚皮。这些都是“似曾相识燕归来”可是,张爱玲却是远着的,看不清她的面目,看清了也不是你想看的那一个,张爱玲和她的小说,甚至也和她的散文,都隔着距离,将自己藏得很严。我们听不见张爱玲的声音,只有七巧,流苏,阿小,这一系列人物的声音。只有一次,是在《倾城之恋》里,张爱玲不慎漏出了一点端倪。是流苏和范柳原在香港的日子里,两人机关算尽,勾心斗角冷战时期,有一晚,在浅水湾饭店,隔着房间打电话,范柳原忽念起了诗经上的一首“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总觉得,读诗的不是范柳原,而是张爱玲。张爱玲的风qíng故事,说是在上海的舞台演出,但这只是个说法,其实,是在那“死生契阔”中。那个时代的上海,确有着“死生契阔”的某种特征:往事如梦,今事也如梦,未来更如梦。但这是旁观者所看见的,局中人看到的或是刀光剑影,生死存亡,或就是蔷薇蔷薇处处开。张爱玲的声音听到头来,便会落空,她满足不了我们的上海心。因此,张爱玲是须掩起来看的,这还好一些,不至坠入虚无,那些前台的景致写的毕竟是“上海”两个字。
 苏青却跃然在眼前。她是实实在在的一个,我们好像看得见她似的。即便是她的小说,这种虚构的体裁里,都可看见她活跃的身彰,她给我们一个麻利的印象,舌头挺尖,看人看事很清楚,敢说敢做又敢当。我们读她的文章,就好比在听她发言,几乎是可以同她对上嘴吵架的。她是上海三十年代和四十年代的马路上定着的一个人,去剪衣料,买皮鞋,看牙齿,跑美容院,忙忙碌碌,热热闹闹。而张爱玲却是坐在窗前看。我们是可在苏青身上,试出五十年前上海的凉热,而张爱玲却是触也触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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