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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忆短篇小说和散文集_王安忆【完结】(34)


 可是,我们毕竟只能从故纸堆里去寻找苏青。说是只隔了五十年,只因为这五十年的风云跌宕,有着惊人的变故,故纸堆也积成了山。许多事无从想象。即便从旧照片上,看见一个眼熟的街角,连那悬铃木,都是今天这一棵,你依然想不出那时的人和事,苏青在眼前再活跃,也是褪色的黑白片里的人物。她的上海话是带口音的,有些乡土气用。那样的上海话讲述的故事听都听得懂,想却要想走佯的。所以,当知道苏青在我们身边直到八十年代初期,真是吃惊得很,总觉得她应当离我们远一些。张爱玲不是远去了,她避开了穿人民装的时代,成为一个完整的旧人,虽生犹死。苏青为什么不走?由着时代在她身上划下分界线,隔离着我们的视线。
 苏青的文字,在那报业兴隆的年头,可说是沧海一粟。在长篇正文的边角里,开辟了一个小论坛,谈着些穿衣吃饭,侍夫育儿,带有妇女乐园的意思。她快人快语的,倒也不说风月,只说些过日子的实惠,做人的芯子里的活。那是各朝各代,天南地北都免不了的一些事,连光yīn都奈何不了,再是岁月荏苒,日子总是要过的,也总是差不离的。当然,不是钻木取火的那类追根溯源的日子,而是文明进步以后的,科学之外,再加点人xing的好日子。上海的工薪阶层,辛劳一口,那晚饭桌上,就最能见这生计,莴笋切成小滚刀块,那叶子是不能扔的,洗净切细,盐揉过再滗去苦汁,调点麻油,又是一道凉菜;那霉gān菜里的肋条ròu是走过油的。炼下的油正好煎一块老豆腐,两面huáng的、再滴上几滴辣椒油;青鱼的头和尾炖成一锅粉皮汤,中间的肚当则留作明日晚上的主菜。苏青就是和你讨论这个的。这种生计不能说是jīng致,因它不是那么雅的,而是有些俗,是jīng打细算,为一个铜板也要和鱼贩子讨价还价。有着一些节制的乐趣,一点不挥霍的,它把角角落落里的乐趣都积攒起来,慢慢地享用,外头世界的风云变幻,于它都是抽象的,它只承认那些贴肤、可感的。你可以说它偷欢,可它却是生命力顽qiáng,有着股韧劲,宁屈不死的。这不是培育英雄的生计,是培育芸芸众生的,是英雄矗立的那个底座。这样的生计没什么诗意,没什么可歌位的,要去描写它,也写不成大篇章,只能在报纸副刊的头尾占一小块,连那文字也是用的边角料似的,是一些碎枝未节。

 王安忆在接受采访时说:女作家比男作家写作更勤奋一些更认真一些。但在写作上我认为没有具体xing别之分。现在有些评论家的观点是从作家自己谈创作的文章中得来的,这是要上当的。创作过程是说不清楚的,想象力不可捉摸。现在在作家中也存在一种风气,把自己的创作谈得特轻松潇洒,这很容易让人产生误会,还有一些写作家的人也把作家的写作生活写得非常轻松非常làng漫潇洒,这是不真实的。我写作用笔写产量也不是很高,我对自己的要求也不是很多,每天只写一点儿。
 现在的作家xing别意识不是很qiáng,女作家和男作家很像。而现在两xing作家在写作上并没有太大差别。她们很现实,拼命把现实世界的面目表现出来,尤其是“新写实小说”那一派,两xing作家极其相似,他们的作品、理论不是文学很好的理想和表现目标。不过那些评论家把方方也归纳到“新写实”里去,这不正确。我觉得方方比“新写实”作家都要好。对于“新写实”小说,我觉得缺少一种诗意,写作能力很qiáng,语言非常利落。这批作家的差别很大,笼统归为一派不太科学,这同评论家的想法有关。

 年前,在上海展览馆,看了一场奇特的服装表演。“模特儿”们都已人到中年甚至老年,从42岁直至74岁。她们穿了自己设计剪裁的衣服,随着迪斯科音乐走在长长的红色地毯上,cao着没有训练的朴素的步子,面带羞怯而勇敢的微笑。她们逐渐地镇定下来,有了自信,她们的脚步渐渐合拍,注意到了观众。观众大多是她们的丈夫和孩子,丈夫和孩子微微吃惊地而也有些羞怯地微笑着。台上台下,他们彼此都有一些害羞,他们从来没有试验过在这样一个场合里会面,彼此都有些不认识了似的。起初,他们都不好意思jiāo流目光。而渐渐的,他们都勇敢起来,好像都暗暗松了一口气。她们开始向他们炫耀,她们忽然发现,她们竟还能够向他们炫耀,她们心中生出了年纪轻轻的虚荣心,决心再一次地征服他们,而他们则有些目瞪口呆。几十年岁月的磨蚀,他们几乎忘记了她们是女人,她们对他们稔熟得只成了一桩习惯。她们排列着一行队伍,轮番向他们进攻,她们已经将迪斯科的音乐踩得很准,脸上的笑容逐渐热烈,有些无所顾忌。她们起先是用目光袭击,然后挺起了胸膛,她们踩着红色的地毯,向他们婷婷而又炯炯地走来。他们招架不住了似的,他们投降了似的放松下来,也不再害羞,甚至有些“厚颜无耻”地盯着他们的女人。
 他们想到:这是女人们,而她们也想到:她们是女人。她们好像已经将这点忘了很久。
 她们在没有xing别的服装里忘记了自己的xing别,她们在没有xing别的负荷里消灭了自己的xing别,她们没有xing别地度过了她们最好的岁月,她们几乎结束了女人最好的岁月而忽然记起了她们是女人。
 女人们穿着男人们为她们挑选的夜礼服,金光熠熠地向我们bī近,在这一个音乐厅里还没有完全安静,宴会厅里还没有普及暖气和空调,人们还没有充分的想象力为生日召开一个晚会,而她们已没有足够的时间和耐心等待这一切的时候,这大约是她们穿这夜礼服唯一的夜晚,这大约是她们生平里唯一的金光熠熠的夜晚了。
 她们在她们唯一的夜晚里,炯炯bī人地走来,从长长的红地毯上走来,向她们的丈夫和孩子走来。她们是走过了多么漫长的没有风光的道路,才走上了这条红地毯的。音乐越来越激越,热qíng地鼓励她们并且安慰她们,她们脸红了,她们泪光闪闪了,而大厅里灯火辉煌。

 余华的小说是塑造英雄的,他的英雄不是神,而是世人。但却不是通常的世人,而是违反那么一点人之常qíng的世人。就是那么一点不循常qíng,成了英雄。比如许三观,倒不是说他卖血怎么样,卖血养儿育女是常qíng,可他卖血喂养的,是一个别人的儿子,还不是普通的别人的儿子,而是他老婆和别人的儿子,这就有些出格了。像他这样一个俗世中人,纲常伦理是他的安身立命之本,他却最终背离了这个常理。他又不是为利己,而是问善。这才算是英雄,否则也不算。许三观的英雄事迹且是一些碎事,吃面啦,喊魂什么的,上不了神圣殿堂,这就是当代英雄了。他不是悲剧人物,而是喜剧式的。这就是我喜欢《许三观卖血记》的理由。

 上海和北京的区别首先在于小和大。北京的马路、楼房、天空和风沙,体积都是上海的数倍。刮风的日子里,风在北京的天空浩浩dàngdàng地行军,它们看上去就像是没有似的,不动声色的。然而透明的空气却变成颗粒状的,有些沙沙的,还有,天地间充满着一股鸣声,无所不在的。上海的风则要琐细得多,它们在狭窄的街道与弄堂索索地穿行,在巴掌大的空地上盘旋,将纸屑和落叶chuī得溜溜转,行道树的枝叶也在乱摇。当它们从两幢楼之间挤身而过时,便使劲地冲击一下,带了点撩拨的意思。北京的天坛和地坛就是让人领略辽阔的,它让人领略大的含义。它传达“大”的意境是以大见大的手法,坦dàng和直接,它就是圈下泱泱然一片空旷,是坦言相告而不是暗示提醒。它的“大”还以正和直来表现,省略小零小碎,所谓大道不动gān戈。它是让人面对着大而自识其小,面对着无涯自识其有限。它培养着人们的崇拜与敬仰的感qíng,也培养人们的自谦自卑,然后将人吞没,合二而一。上海的豫园却是供人欣赏jīng微、欣赏小的妙处,针眼里有dòng天。山重水复,作着障眼法,乱石堆砌,以作高楼入云,迷径jiāo错,好似山高路远。它乱着人的眼睛,迷着人的心。它是炫耀机巧和聪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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