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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忆短篇小说和散文集_王安忆【完结】(50)


 他家住一条旧巷子里,小小的独院,只两间瓦顶砖墙的平房,厨房是另盖的一间披屋,院里种了些常见的花糙。这样的旧屋旧巷,这城市里已不多了,所余下的这些,也已经千疮百孔,破烂不堪,只等着拆迁。但是,在这早chūn的温暖的夜晚,它们却变得好看起来。墙上的裂fèng,破砖烂瓦,在月光下有着水墨画的效果。巷子的地砖,本来坑坑洼洼的,这时却呈现出一幅冰裂纹的图案。有几家院墙上爬着些藤蔓植物,这时抽出点芽,看上去就绒绒的,包着些枝枝节节。空气是暖和而清新的,他嗅了嗅,竟嗅出了一股酒的曲香。他背着手,慢慢地走回去,方才喝的那点酒,正好叫他心qíng轻松,开阔,微感兴奋。他走回自家的独院,这其实是从别家的院子边上,拉出一个角来,圈起来的。所以门就有些偏,院子也有些歪。不过不要紧,在这江南城市里,方位感相当模糊,没有正南正北的概念。有些随心所yù的。他走到自家院门前,听见隔壁院子里的动动静静,停了一停,脸上露出了微笑,想这就是过日子。然后去推自己的院门,那扇旧门发出吱嘎的声响。本是刺耳的,但在夜露的浸润里,也变得悦耳了。这个夜晚有着一股甜美的气质,唤起着人们对生活的向往。他回到院子里,看看那几株寻常的花糙,其中有一棵迎chūn花,疏朗的枝条上已生小小的花蕾,他用脚往花根下踢了些土块。又看看院里的水缸,缸里养了两尾鱼,一动不动地停着,过些时,只听“扑拉”一声,掉了头。他正看鱼,忽院门响了两声。他以为误听了隔壁的声响,没动。不料,又是两声。这么晚了,会有谁来?他想着,一边挪动脚步去开门。门口站着个人,因背着月光,看不清,只有一个轮廓,小小的,手里还提着东西。他正猜,来人的脸动了动,受了些光,有什么在脸上闪了一下,是眼镜。他认出这孩子来了。两人都停了一下,然后一起说起话来。他们拔高了声音,又提高了语速,有些嘈杂地寒暄着,因为生怕冷场,就格外地多话。他不是将客人迎进屋,而是拽进了屋,这才发现他手里提着的,是一束四瓶剑南chūn。
 他一时语塞,竟鼻酸了一下,一些往事回到眼前,不知是喜是悲。那孩子也停了说话。两人都安静下来,忽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那不堪回首的既已经揭开了,就由它去吧,不必再掩饰什么了。他问道:吃饭丁吗?那孩子说:吃过了。喝过吗?他又问。没喝。孩子老实回答。他不再说什么,扭头叫一声,老太婆,上菜!
 现在,这一老一小面对面坐了下来。方才吃剩的菜,冷的,拼了盘,热的,再回锅。酒是新的,就是剐提来的剑南chūn。那孩子也长大了,做了丈夫和父亲。人胖了些,脸上有了cao劳的痕迹。他们静静地喝着,也不说敬不敬的酒辞令,只相对略一举杯,再于下。斟酒的活就jiāo给了那孩子,那孩子已经练得不差分毫。而他,倒是有些手抖。他搛了一筷菜,停在半当中,让孩子看他的手抖,告诉他:喝酒喝的。半天,就只说了这一句。再接着静静地喝。只两人喝,没那股一哄而上的热闹劲,而是一点一点积攒起来,细流人海的意思。两人都有些酒意了,小的毕竟道浅,开始多话,也论起了酒经。那是有些五四式的,将酒和人生联系起来。还是有些夸张,但也有限了,到底是受过生活教诲的,晓得书上的东西的虚实。他只是微笑,这些浮夸的东西让他看到了青chūn,心里也是高兴的。到他这个岁数,拿起的都拿起,放下的也就放下了。应当,他还是有一点吃惊。他吃惊现在的孩子,小小年纪就见识过那么多的酒。这么多的酒,排起来,比这孩子活过的日子还长呢!他们才有多少日子?当然认识是不够的,这么多的见识反而使他的认识有些乱,杂,莫衷一是,前后矛盾。“人生”这个借喻,又难免过于抽象,于是,便在底下偷换概念。但他还是很欣慰地到,这孩子论酒经虽然有些嫩,可到底不跑题,不豁边。谈酒就是谈酒。他又联想到多年前冲犯他的那个夜晚,也是以酒对酒,不是借题发挥。就像更多年前他去过的那个北方城市,真正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都是杂念。所以,这孩子的路子还是正的。他赞许地下了结论。
 等到老太婆将剩菜收拾收拾,拼成一个暖锅端上来的时候,那晚上的qíng景就又一次出现眼前。暖锅的热气蒙了人的脸,彼此都隔了一层膜,有些模糊不清。他生出了倾诉的愿望。他说:小什么——他从来不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自打那回酒场过后,就更不需要知道了,他就只能这么叫他:小什么,小什么,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喝huáng酒吗?他说。即便喝到此qíng此景,这问题依然令小什么有些酒醒。这个碰不得的东西,没想他这样轻易地出口。因为那是料酒。小什么很乖觉地回答。他摇了摇筷子:那是玩笑话。那就不知道了。小什么老实地说。他只是笑。机灵的小什么看出他有倾诉的愿望,还有,这问题一经提出就有些叫人放不下,于是便大了胆追问一句:那是为什么呢?他卖关子似的一径笑着,就是不说。小什么却yù罢不能了,非同他,还很耍赖地夺他的酒杯,不说不喝。他本来不喝也行,这时却非喝不可,就要捍卫他的酒杯。一老一小争着那一满杯,拉过来,扯过去,杯中酒一滴不洒。两人都有些忘了年纪,嬉皮笑脸的。最后,他只得让步:好,好,好,我说。小什么就把酒杯松了。他握着酒杯,并不喝,却说:不告诉你。有些赖皮的。这真有点“老小老小”了。老了,就像孩子了。小什么自然不愿意了,嗷嗷叫着。他赶紧说:告诉你你。为什么?小什么bī紧了问。那是料酒。他狡黠地说。两人这么缠来缠去,至少有一个小时过去。问题还没有答案,还是在老地方兜圈子。他老太婆已经自己睡了,邻家的院子也都灭了灯。四下里静静的,却有一股花香沁了进来。说香也不是香,只是一股气味,清慡的,新鲜的,有点水气,又有点土气。其实,也不是什么花,只是夜的气息,那些白昼里被人的cháo热声气压着的,万物的气息。瓦,砖,墙角的土,土里栽的树。树的gān,根,枝,叶。花的jīng,瓣,蕊。糙的齿和须。还有水缸里的水,缸壁上的青苔,水里积起些的微生物。白天还都是gān枯的,现在经露水浸润,气息就漫开了。
 两人静了一时,酒潺潺地在他们体内循环。他又说:其实huáng酒是土味,不是酿的,倒是夯出来的。经他这么一说,小什么也有同感了,想那huáng酒的颜色是有些浑淘淘的。他纠正道:那不是浑,而是稠,土味是厚味。他接着说,南方的土不比北方的土,北方的土里有一半是沙,这里的土是纯土,水淘得千gān净净。土是物之正本。所以,huáng酒的味道你别看它出了格,其实是味之本,白酒是经演化和提炼,是味之jīng髓。他下了结论。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酒催促着人的思维。小什么感觉到有一种重要的,认真的东西在接近过来,不觉有些敛声屏息,等待他再往下说。可他却不说了。他的脸色看上很郑重,而且,很奇怪的,有一种忧伤。小什么不敢触动他。就在这静默的等待的时刻,他们之间忽然升起了一股相知相识的空气。知的什么?识的又是什么?都是不明了的,可就是相知和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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