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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忆短篇小说和散文集_王安忆【完结】(51)


 他果然又开口了。这回他说的是他的一个酒友,这个酒友后来喝死了。小什么轻轻地叹了一声。他却说,喝死了倒也算了,人总有一死。这也是的。小什么赞同。他活着还不如死了好。他说,他的话虽然还是短句,但是呈现出连贯和流畅的趋势。小什么不敢打断他,耐心地等待。你知道,他喝到后来,连料酒都喝!他向着小什么笑着说,眼睛里闪了一下,不知是泪光还是酒光。他们家的酒都叫他老婆锁起来了,瘾一上来,真是生不如死l所以,小什么,你记住,你喝死可以,喝上瘾不可以。小什么点点头,继续等待着,等待着他下去。有时候,我们一同去谁家玩,走近门口,他突然加快了脚步,直奔进人家灶间,喝人家的料酒,他总是出洋相。这一回,他真的掉下泪来。看来,“料酒”这回事,直指他的痛处。你不知道,他喝起酒来,他女儿扇他嘴巴,他都放不下杯。小什么体会到了一种痛彻,不知是在何处,直指肺腑。后来,他就死了。他说。
 小什么又开了一瓶剑南chūn。由于喝得沉着,依然可闻到酒香冉冉地在瓶口升起,然后,积累起来,充满了整间小屋。这种老房子,别看它到处是破绽,可它特别能含得住气味。因是土木的质地,有着融合的xing能。他又向着小什么笑了,有些难为qíng地承认:我也喝过料酒,不不是别人家的,是我老太婆的。他摇了摇头:喝酒喝到了料酒,就下作了。然后,我就想戒了。戒酒吗?小什么疑惑地问。是戒瘾。怎么戒?就是喝呀!喝到头,喝到底,喝到死,死就死了,死不了就死不了了。他说他选择来喝死的酒是huáng酒。为什么是huáng酒?道理很简单,料酒就是huáng酒的下脚,一条路上的,他就上这条船吧。这一天,他背了老太婆,还有孩子,自己在屋里,还做了几个菜,就开喝了。他又回到了那天的qíng景,脸上有一种憧憬的神色。
 说实在,huáng酒是真好,温柔。他用了个新派的词汇:温柔。它是一层一层垫底,垫得很细密,针针线线的。他形容酒的词汇真够小什么的学一辈子。还好配菜,他继续说,用它的下脚做料酒,真是几千年的文明。他突然说了句浮夸的词,有点不像他,却又就是他的幽默。开始的时候,我差点儿都忘了到底要于什么了。他笑了起来。有些孩子气的。喝着喝着,他想起来了,因为,因为他老也没有醉的意思。这么多酒下去了,却没有醉的意思。就像先前说过的,江南一带人,特别受用huáng酒,与这水土之酒xing合得很,真是醉不了的。huáng酒的劲是后劲,江南一带人,就是后劲足,都是后发制人。这才叫两qiáng相逢呢!他一点不醉,只觉得越来越舒泰。huáng酒是糯xing酒,人家说酒水,酒水,huáng酒却是羹,对肠胃知冷知热的。他回顾道。可这时候,他有些急了,那时还年轻,不像现在沉得住气。他急了,就猛喝,大口大口的。菜也吃完了,只得空口喝。终于,渐渐地,酒不像酒了,而像,像“huáng汤”,他用了一个常用词。就是“huáng汤”。喝下去已经不管用了,他想他怎么喝不死呢?或者半死也行,就像街上酒馆门口常有的那些醉鬼一样,打着难闻的酒嗝。奇怪的是,那样香的酒一经过肠胃的转化,再回上来,就其臭不可闻了。还有呕吐出来的秽物,也是臭不可闻。他想他至少要喝到这种程度,叫自己厌恶,就能断瘾了。他是一个有洁癖的酒徒,不能容忍下作。
 可是他没有感觉。但他却看到了一线希望,没感觉比有感觉好,这至少标志着一种程度,没感觉了。而这并不会使他罢手,反倒是因为要寻求感觉,他必得更大量地喝。需要有多于原先数倍数十倍的酒,方能榨取一点酒意。所需的酒量还在不断地增加,酒意则正成反比,不断地微弱下去,直至完全榨gān。他沉溺在一种艰难的搜索之中,搜索对酒的感觉。这搜索越来越变得盲目和茫然,于是他沉溺得也越是深。事qíng已经谈不上有什么享受了,他进入了惯xing。他竟还有足够的清醒意识到:他进入了惯xing。这可不好办了,他知道惯xing的力量。其实有多少酒徒是因为享受不能罢手?都是惯xing,yù罢不能。他到底身不由己了。他到底喝到这一步了。他被酒推着了。他迫不及待地开着酒瓶,倒进杯子,灌进嘴里。其实,他说,我已经是有点酒jīng中毒了,你看,他又伸出手,让小什么看他的手抖。自己做不了自己的主了,他说。不知是说手抖,还是喝酒。那时候,他年轻,筋骨好,真难喝倒啊!他醉是醉了,就是倒不下来。他还很镇定,斟酒还能斟成一条线来,一条线去。他喝着喝着,竟又喝出了感觉,他的味觉又回来了。可是,他喝出的却是,料酒的味道。酒还是原来的酒,可味道却变成料酒的了。他很天真地检查了一遍酒瓶,都是一个牌子的,从一家店买来。他不甘心地喝了又喝,恼火地发现确是料酒的味道。他赌气地再喝,渐渐发现这股料酒的味道不是从酒里来的,而是从他的口腔中发出。酒从他胃肠道走了一遍,化成了泔脚的气味。他有些厌恶,但还能抵挡。这股味越越浓,直至他呕吐。这是人间秽物之秽物。
 他从小什么手里接过酒瓶,斟了一杯,gān了。再斟一杯,gān了。又斟了第三杯,gān了。然后将酒杯轻轻一撂,两手相互抹了抹袖子,完了。

 一九七七年的大学招生开始了。地区教育局在下面设了好几个考场,老魏是负责城郊大李公社中学的考场的。这一带,老魏挺熟的,淮海战役时,他带的一个连就在这儿和huáng伯韬jiāo过手。临死挣扎的敌人,是百倍的疯狂。那次战斗,虽已过去将近三十年了,但老魏对其中每个细节都还记得。解放后,他偏偏又转业到这个地区文教局,每次来到这里,他就要重温一次那次的战斗,一想到那次战斗,老魏眼前就会出现一个极年轻的战士,戴着顶油腻腻的、帽檐软不拉塌的军帽,扑眨着眼睛望着他,好像在问:「我们的阵地呢?」
 阵地,老魏留心过,找过,他记得阵地前有一条小沟,面对着敌人的工事。而具体的位置却想不起来了,也可能是这地方变得太快,变得太多了,你看,这儿去年还是金huáng的麦地,第二年开chūn便灌上碧清碧清的水,成水田了;今儿这里立起个烟囱,是什么公社农机厂,明儿那边又破土动工,说要挖养鱼塘。反正,老魏找不到当年那块打得翻过个的阵地了。
 考试的这天,天不亮,人就从四面八方涌向大李中学考场,有cha队知识青年,有回乡的学生,有走来的,有骑自行车来的,不到八点钟,就把几个大教室都坐得满满的了。大门口渐渐没人了,安静了,教室里开始发试卷了。
 老魏却发现门口一块石头上坐着个姑娘,浅蓝色的褂子上,惹眼地系着块鲜亮的红围巾,她双手托着腮,在想什么。
 「咋不进考场?」老魏朝她走过去问道。
 「我不考。」姑娘没抬头。
 「那你……」
 「他考,我等他。」
 「他是谁?」
 「他就是他呗。」
 「噢,你们是……」
 姑娘抬起眼睛,不满地瞅了老魏一眼,好像说,cao那么多心gān啥?随即又掉过脸,专心致志地「等」起来。
 「嘀嘀!」一阵汽车喇叭声,紧接着一阵汽车起动声,公社粮站里驰出一辆接一辆的大卡车,车上载满了鼓鼓的粮袋,驶上公路,往市区方向开去。姑娘直起身子,轻轻地数着:「一、二……十一、十二……四十一、四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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