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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尼_王安忆【完结】(8)



 无轨电车出奇的人少,她竟坐到了一个位置,将她的花布包搁在膝盖上。她觉得这一个星期是永远也过不完的,一个星期以後的事qíng,她连想都没有去想。

 米尼走进阿康家时,阿康正坐在大房间方桌前玩一副扑克牌,见她来了,就说:“来了啊?”米尼回答:“来了。”把手里的东西放下,然後环顾周围,问:“你们家有什么年货吗?”他说:“你自己去看,全吊在窗口。”窗口屋檐下,果然吊有一只风jī,一只蹄膀,还有一条青鱼。她又问:“晚饭吃什么?”“随便。”阿康说:“炒鱼片,再削点jīngròu下来炒笋片,我带来了香菇木耳,烧汤。”米尼说道。“再烫二两huáng酒。”阿康吩咐。米尼就开始忙,一边忙,一边说:“你爸爸妈妈在宁波住一年就好了。”“这是不可能的。”阿康说。他正在通关,通完了一副,就放下牌,过来看米尼片鱼。他的脚除了包了一圈纱布以外,和别人的脚没有什么两样。米尼回过头,笑地说:阿康你应当老实jiāo代,你的脚是真烫还是假烫。阿康说:真烫。米尼又说:是你无意烫的,还是有心烫的?阿康说;无意烫的。米尼说:你瞎说,明明是有心烫的,好留下来和我结婚。阿康说:如果我是有心烫的,我就不是人。米尼说:你就不是人。阿康说:我是人。不是,米尼说,我是,阿康说。然後他们一个炒菜烧饭,另一个则去烫酒。窗外的天暗了下来,他们拉上窗开开灯,房间里显得格外温暖。米尼感动地说:“阿康,这要是我们的家多么好啊!”阿康也受了感动,说:“可惜这不是我们的家呀!”

 他们俩一人坐一边,面对面的,开始喝酒,米尼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快活过。他们俩都微微地红了脸,眼睛泪汪汪的,看什么都蒙了一层雾气似的,有些影影绰绰。他们一边吃喝一边谈天,说到各种各样的事qíng。他们从来不抢着说话,当一个人说着的时候,另一个人总是专心地安静地听着。不像有一些人在一起,只是为了说给别人听,至於别人说什么,都是无关紧要的,弄到後来,因为没有人听,说的人也就白说了。而他们不。第一是因为他们都具有说话的艺术,当他们中间无论哪一个叙述一件事的时候,决不会使对方感到乏味和无聊,第二是因为他们还具有同等的听话的艺术,对方说话里微妙的有深意的部分,全都一无遗漏的为他们吸收,补充进各自的经验。他们听话的才能还能反过来检验并锻炼说话的才能,使得说话更具魅力,来增添彼此听话的乐趣。他们俩在一起说起话来,往往会忘记了时间。他们一边说,一边吃,直吃到盘子底朝天,才暂时打住了话头,说:明天再说,明天再说。他们欣喜地发现,这正是往常他们必须分手的时间,自鸣锺当当地敲了十一点锺。今天他们不必分手了。不必再回到各自的“男女宿舍”去了。他们来不及洗碗,就去洗脸和洗脚,来到了阿康的小房间。米尼发现,小chuáng上新换了chuáng单,被子也洗过了,她满眼是泪地叫了声“阿康”,阿康却有些不好意思,像做了什么错事似的,嘟哝道:“过年嘛!”米尼噙着泪说:“阿康你不要赖了,我看你还是喜欢我的。”阿康摸着她的头发说:“我这个人要求是不高的。”米尼含泪笑道:“你的要求很高,阿康。”“真的不高。”阿康抱住了她。米尼说:“阿康,你晓得吧?在轮船上,我一眼看见你,就决定要抓住你了。”阿康说:“我也看出这一点了。我晓得我是逃不过去的,就不逃了。”“我永生永世不会让你逃脱的。”米尼说。“那就要看你的本事了。”阿康很客观地说。“阿康,阿康,你为什么不在临淮关上火车呢?”米尼激qíng满怀地叫道。他们俩彻夜地拥抱和亲吻。隔壁房间的自鸣锺,响了又停,停了又响。曙光透过了窗,新的一天来到了。米尼觉得,这一日和过去所有的日子都完全的不一样了。

 他们这样过了三个晚上,除夕的夜晚就到了。他们偎依着坐在一桌丰盛的酒菜前面,觉得幸福无边。窗外响着鞭pào,劈劈啪啪的。阿康说,我们也放一百响电光pào,这是我特意从安徽带来的。这时候,上海的鞭pào是很少的。他们将鞭pào系在晾竿上,点燃後伸出了窗外。鞭pào炸响了,房间里弥漫了硝烟,打仗似的。他们快乐地咳呛着,米尼叫道:“你爸爸妈妈不要回来了多好!”阿康叫道:“可是他们是一定要回来的啊!”米尼又叫:“我不要他们回来,我要在这里,就我们两个人在这里。”阿康却被她的话扫了兴似的,冷笑了一下:“这个三层阁我已经住得要起啦,要住你自己住吧。”米尼一怔,又说:“我要你在这里。”阿康说:“谢谢。”米尼说:“不要谢。”阿康还是说:“谢谢。”鞭pào的火药味渐渐消散了,米尼往桌上的火锅添了炭,又加了水,阿康默默地喝了一碗菠菜汤。米尼抱着阿康的身子说:“和我喜欢的人在一起,过什么样的日子我都欢喜。”阿康笑笑,慢慢地说:“你晓得你喜欢的人是什么人呢?”“你呀!”米尼说,把身子放到,头枕在他的膝盖上,眼睛从下朝上看着他,心想:他是多么好看而又聪敏。她喜欢清秀聪敏的男人,她觉得粗笨的男人就像动物。脑子里一跳出这个比喻,她就笑了。自鸣锺当当地敲了十二下,新年到了。在新的一年里,他们的命运将会如何?

 很多年过去以後,米尼脑子里还经常回dàng着这除夕的钟声。

 钟声响过以後,他们坐在桌子两边,用扑克牌玩“接龙”。梅花七在阿康手中,所以阿康先出牌。两个人玩牌是很难玩好的,因为彼此都知道对方手里的牌,技巧就在於什么牌应当先出,什么牌应当後出,即要卡住对方,却又不能卡了自己。他们玩得很认真也很投入,新年的早晨慢慢地来临了。

 大年初一好好地过去了,大年初二也好好地过去了。大年初三的早晨到了。

 早晨起来,阿康有些心不定似的,先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後来又坐下来,坐了至多两分钟又站了起来,再後来就乾脆躺到chuáng上去了。米尼说:我们打牌吧,他说不打;米尼说去看电影,他说不看;米尼想:他或许是累了,就让他躺一会儿吧。过了一时,听小房间里没有声音,就走过去看看,见他躺在chuáng上,眼睛望着黑黝黝的屋顶,一只手枕在头下,另一只手拿了个拔猪毛的钳子夹下巴上的胡子茬,那qíng景使她觉得有些古怪,隐隐地不安。中午饭时,阿康的胃口也减了许多,劝他再吃,他就有些烦躁,将碗一推,什么话也不说地又进到小房间里。米尼听见他在小房间里走来走去,腿碰在chuáng沿和桌椅上,砰砰地响。米尼想去问他,是生病了还是怎么了,却也晓得问是问不出什么的,不如由他去,等毛病过去了,再说。她这么一想,心反而定了,洗好碗,擦好桌子,伏在窗口看街景。初三的街道,似已有一些疏落,行人不多,商店开了一半,另一半还在放chūn假。对面弄堂口站了几个小青年,他们好像永远站在弄堂口,从米尼第一次来阿康家就看见他们了,就像是站岗,连chūn节也不休息。米尼暗暗好笑,接着又细细打量他们。他们不说话,也不笑,表qíng甚至很严肃。他们有时候是几个人相对而站,有时候则一齐面朝了街道,他们站在这里做什么呢?米尼心里想着。这时,小房间里又没了声音,静静的,她便走过去看。阿康蒙了毯子在睡觉了。米尼蹑着手脚走进去,脱了鞋,轻轻地钻进了毯子。不料阿康陡地一惊,几乎从chuáng上跳起来,反而把米尼吓了一跳。“是我啊,阿康。”她温柔地抱住了阿康,觉得他很柔弱,心里充满了怜惜。“你把我吵醒了。”阿康微微喘吁着说。“对不起,阿康。”米尼把脸贴在他背上,她觉得:只有抱着阿康的时候,阿康才是真的,其他所有时候,阿康都好像是假的。“你要把我扼死了,”他说。“我没有扼你,”米尼说。“扼了。”“没有。”他忽然又急躁起来,挣脱了米尼的搂抱,坐了起来。坐了一会儿,他说:“我想自己出去走走。”米尼让他下了chuáng,默默地看他穿上鞋子,又穿上棉袄。他说过“我想自己出去走走”这句话以後倒镇定了下来,很坚决地扣着扣子。米尼有些害怕,她觉得阿康好像在梦游似的,变得那么古怪而不近qíng理。他扣完扣子,又在脖劲上围了一条灰蓝色的围巾,然後两手cha在西装裤的裤袋里,推开了门,走下黑暗而狭窄的的楼梯。米尼呆了,一动不动地站着,等到阿康的背影最终消失在楼梯下面,她才觉悟了似的“哎哟”了一声。她返身跑到窗口,街上静静的,对面弄堂口依然站着那几个年轻人。这时候,她看见窗下百货店旁边的弄堂里走出了阿康。他低了头,双手cha在裤袋里,穿了中式棉袄罩衫的身形是那样的优雅。他走出了弄堂,沿了马路朝前走去。“天哪,他要去什么地方啊!”米尼的喉头哽住了,她觉得事qíng不对头,很不好头。她应当阻止他出去的,可她知道她阻止不了。她目送着阿康走到街口,前边是人车如流的大马路。阿康斜穿过马路向右一转,汇入了大街的人流之中,不见了。米尼的眼泪掉了下来,她隐隐觉得,他这一去是凶多吉少。她甚至会觉得,他这一去,回来的希望是渺茫的。她对自己说,这纯粹是胡思乱想,她不应当胡思乱想。她像只热锅上的蚂蚁那样,在房间里转来转去。这时候,她还不知道,她担惊受怕的日子,已经开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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