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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尼_王安忆【完结】(9)



 有时候,当她走在正午的阳光耀眼的大街上,人群从她身边流过,她觉得所有的一切都是另一个世界的景象,她想太阳是照耀人家世界里的太阳。报摊上出售着当天的日报和隔夜的晚报,人们议论着这个城市的或别的城市的大事和小事,可是,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呢?她笑嘻嘻地想,照常走她自己的路。

 太阳渐渐移到了西边,米尼趴在沿街的窗口,望穿了眼睛。她曾经想出去找他,可是她又想,万一在她出去的时间里,他却回来了怎么办呢?他没有带钥匙,进不了房间,他会不会没有耐心等她,转身又一次上街了?她不敢走开,她觉得她除了等待是没有别的办法的。她无心烧晚饭,心想:人都没回来,晚饭又有什么意思?她自己没有发现,她其实充满了无望的心qíng,从他出门的时候开始,她就好像已经断定他不会回来了。她想:他会不会到他的同学家里去?就拚命翻他的抽屉,想找一些地址什么的,却什么也没有找到。天暗了下来,路灯亮了,有一瞬间,米尼感到了静谧的气氛,这时候,她就想,也许他就要回来,看见没有晚饭吃,就要生气了。於是她就去淘米。可是这一阵的安宁却转瞬即逝,她将锅子放在煤气上,忘了点火,重新坐到窗口去了。

 对面弄堂口的路灯亮了,照着那几个年轻人。他们双手cha在裤袋里,低着头,相对而站,围了一个圈。他们其实是这世界上最最寂寞的青年,他们之间以寂寞而达成深刻的默契,这默契将他们联合起来,与外界隔绝,甚至对抗。他们的寂寞和孤独传染了米尼,米尼想:他们是不是应该回家去了。家家窗户的灯光都明亮着,流露出温暖的节日的气息。人们都在吃晚饭呢!米尼将下巴搁在胳膊肘里,望着阿康走去的那个路口,那里有一盏路灯明亮地照耀着,可是没有人。不知什么时候,对面弄堂口的男孩们没有了,就好像是消失到地底下去了似的,无声无息。米尼等待得已经累了,她茫茫地看着前边的路口,心里什么念头也没有。有鞭pào零落的声响,使米尼想起除夕的晚上,那仅仅还是三天之前啊!米尼静静地流着眼泪。

 晚上,阿康没有回来。他的不回来,就像是在米尼预料之中的那样,她没有急得发疯,急得发疯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她和衣躺在chuáng上,盖着毯子,每一点动静都会使她想一想:是阿康回来了吗?她一夜没有合眼,到了天亮,第一线曙光she进窗户的时候,她决定,去找阿康。起来之後,梳洗一番,又烧了泡饭自己吃了,然後便锁了门下楼了。这还是清晨很早的时候,人们都没起chuáng,紧闭着门窗。她走下黑暗的木楼梯,听见老鼠在地板下面逃窜,嗖嗖的脚步声。她出了门,又出了弄堂,走上了街道。对面弄堂口已经站了一个男孩,焦灼不安地来回踱步,等待他的同伴。初升的太阳将米尼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斜过街道,年初四开始了。

 米尼让过一辆自行车,到了马路对面,然後朝右转弯,上了大马路。一部无轨电车开了过去,车上人很少。她沿了电车路线走了一站,路上几乎没有什么行人。几家早点铺开了门,飘出油污的气息。她乘上电车,到了外滩,沿了huáng浦江走。太阳渐渐高了,把江水照得明晃晃的,那时的江水还不像十多年以後的那么污浊,风chuī来微带腥味的江水的气息,有大人带着孩子在散步。轮船静静地泊在江岸,远处汽笛叫了,呜呜地响。她漠漠的目光从江上掠过去,看见了荒凉而广阔的对岸。她从huáng浦公园一直走到了十六铺码头,再又走了回来。到了中午的时候,大街上行人如cháo,度着chūn节里最後的一个假日。她望着拥来拥去的行人,不晓得他们是在做什么。她也问自己,她是在做什么?因为她心里其实一点希望也没有,这样走来走去只是为了使自己有点事qíng可做。她买了一个面包,伏在江边水泥护栏上吃了,阿康已经变成非常遥远的回忆,简直和她没有一点关系似的。吃完了面包,她又在茶摊上买了一杯温吞吞的茶水。然後,她就离开了江边,穿过马路,走过和平饭店,往南京东路去了。高大的建群里回dàng着江风,呼啦啦的,几乎将人刮倒。越过yīn沈的高楼的石壁,太阳眩目地走过碧蓝的天空。

 南京路上,行人摩肩接踵,游行似的浩dàng地走着。在华侨饭店帝边,她看见了她的姐姐和阿婆,她跳上饭店的石阶,躲在廊柱後面。看她们两人停在“翠文斋”食品店门口,商量要买什么东西。她将她们看得那么清楚,好像她们是面对面地站着。阿婆紧紧地抿着嘴,目光苛求而坚定,姐姐漠然和平,怎么都行的样子。显然是阿婆要买一件东西,待要买时又犹豫了,犹豫了一阵还是要买。米尼站在华侨饭店门前高大的石头廊柱後面,心里充满了咫尺天涯的感觉。她们最终离开了“翠文斋”,继续向东走,从她面前走过,消失在如cháo的人群里面。米尼觉得自己和她们是永远地分离了。她走下宽阔的石阶,去继续她流làng般的寻找。

 这时候,她并不知道,从此她流làng的生涯就开始了。

 过了一天,又过了一天,阿康没有回来,他的父母却从宁波回来了。

 阿康的父亲和母亲都是吃粉笔灰的。六十年代初期,父亲得了肺病,就退职了。其实,生病只是表面的理由,深处还有一个不为众人所知的原因。那就是,当他还是一名中学生的时候,曾经加入过国民党三民主义青年团。当时的qíng景已经记不清了,总之是有人拿来一叠表格,你一张,我一张地填写了起来,他也填写了一张。那时他还是个孩子,没有头脑,没有政治主见,喜欢热闹,有许多人做的事qíng,他也就不拒绝做一做,否则就觉得自己很孤立。四九年以後,渐渐地,这却成了他的心病。这心病在後来的历次运动中,如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每一次运动来临,他就要自我斗争一次:是去向领导jiāo代,还是不jiāo代?他想,当年在一起填表的人都已离散,有的少年夭折,还有的出洋後再没回来。当时有许多人在,未必能记得有一个唐亦生也填了这表(唐亦生是他的名字)。可是万一呢?他不相信会有什么事qíng是万一也不会发生的。这些年来,他为人做事,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夜深人静时,他无数次地憧憬着那一日的qíng景能够重演一遍:当表格送来的时候,他恰恰走开了,去上厕所,或者去洗一块手绢。这个秘密只有一个人知道,就是阿康的母亲。在那胆战心惊的白昼或是黑夜,他们压低了喉咙,反复讨论着:是不是要去领导处jiāo代。他们一会儿说去,一会儿又说不去;有时他说去,她说不去;有时则她说去,他说不去。有几次,他们实在捱不过漫漫长夜,就决定第二天一早就去向领导坦白。可是天亮的时候,他们心里稍稍豁朗了一些,心想:也许这些并没有什么,就打消了念头。还有几次,是白天里同事们的言谈举止使他们起了疑心,惶惶不可终日,就像过街的老鼠。然而到了夜晚,他们躲在他们小小的三层阁上,黑暗隐匿了他们,使他们松了一口气。有时候,她鼓励他不要害怕,有时候是他鼓励她不要害怕,他们相濡以沫地度过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相比较而言,她的神经稍稍比他坚qiáng,而他的jīng神几临崩溃,上班于他渐渐成为不可推卸的苦役,尤其是经过了星期天的休息而来临的星期一早晨,他甚至会出现心跳气短的病状。他变得疑神疑鬼,对谁也不相信。他没有一个朋友,无论是节日还是平时,都没有客人上门。他们两个大人和一个孩子深深地蜗居在这日益朽烂的三层阁上,时刻都会觉得灾难就要临头。到了六○年,他终於得病,提出退职休养,完全从社会上退身出来。他每天早上去菜场买菜,带回来油条和豆浆,打发女人孩子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自己在家读几页“史记”之类的古书,再练几笔大字,写过的字纸都很认真地烧掉,然後就烧午饭。午饭後,他睡一个小时的午觉,再去马路对面弄堂口报栏看报。他看报看得很仔细,连电影广告也不漏过,看报总是要花去他大约一个小时的时间。看完报後,太阳都有些偏西,烧晚饭的时间到了。晚上,孩子在灯下做功课,女人在灯下批作业,他在一边喝茶抽烟,心里充满了安谧的qíng感。隔壁隐隐传来收音机的声音,有时是歌唱,有时是新闻,听得不太真切。可是有了这点声音,他也满足了。他们家里没有收音机,因为收音机容易使人联想起“短波”和“敌台”这一类事qíng。为了防止人们对他们所能生出的一切怀疑,他们甚至连房门都敞开着,直到晚上睡觉才关上。他们对左邻右舍总是客气而恭敬,担任一些琐碎而麻烦的义务,比如收jiāo水电费,参加每星期四的里弄大扫除。然而对於那些和文字有关的工作,比如出黑板报或者读报,他总是婉言拒绝。他表现得不积极却也不消极,样样事qíng做到正好使别人不太能够想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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