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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种红菱下种藕_王安忆【完结】(48)



 客厅里的牌桌,亦是大珠小珠落玉盘。三家人跟前的筹码都堆起了些,“大牌”一副连一副,高xdxcháo迭起。中间有两次,服务小姐进来换开水,她忍不住在牌桌前站一站,看一看。每一副大牌之后,大家都要热烈地“复盘”,重享成功的喜悦。牌时就拉得很长。下午很快就过去了,到了晚饭时间,有人提议不必下到餐厅里去吃,就在房间里开饭,不是带来很多吃的吗?于是,牌桌暂时收起,筹码搁一边,窗帘拉起来,灯都打开了,吃的东西一件一件摆上桌子。方便碗面,一人一碗,正好碗上附着塑料叉,一人一柄作餐具。熏鱼,红肠,牛百叶,花生米,旺旺米雪饼,自家炸的五角星泡夫,整条整条的huáng瓜,西红柿,还有啤酒,饮料。连一次塑料杯,都有人带来了。这一顿晚餐,一点不比餐厅里的差,并且又自由又痛快。孩子们拿了自己的一份,躲在沙发后面,落地窗帘前,席地开了一桌。让那男孩背了窗坐,然后,很恶作剧地悄悄拉开窗帘,对了窗户猛喝一声:看!男孩地陡地回过头去,原以为他会吓得倒地,不料他只是怔着。再看,那一面深蓝的天幕,缀着一些幽远的小星星,博大而且安宁。三个孩子都静下来。房间埯的灯,映在夜空里,他们自己的影,也映在夜空里,就好像是天上的小孩子。

 这一天是怎么结束的,他们都不知道。秧宝宝醒来时,房间里已经大亮。爸爸妈妈早已起来。正收拾东西,房间的地上,放着几个包。见秧宝宝睁眼,就催她起来,要将毛巾牙刷收起了。秧宝宝走进浴间,将小盒小瓶统统装进一个小塑料袋,藏进自己的小包,才又回到浴室洗漱。妈妈站在身后,替她梳头。因是要离开了,妈妈就不大有耐心,只是将头发梳通,根上扎紧,系一个大红绸带。衣服又换上来的那日穿的,白衬衣,花格短裙,套一件毛线背心。将秧宝宝收拾停当,妈妈再回过头收拾行李。爸爸则蹲在地上清点租来的碟片。

 窗帘全拉开,太阳光照进来,照着地毯上的污渍。昨晚拉出的写字台,没有推回去。桌上摊着方便面的空碗,塑料叉,塑料杯,鱼骨头,包装纸,花生衣,酒瓶,吃剩的红肠。在充沛的光线里,这一片láng藉更显出疲惫与消沉。阳光下的大镇子,呈出的水泥色,也令人感到倦担停了一时,东西都收拾了,妈妈生怕拉下什么,将橱柜抽屉都拉开检查一遍,又不推上,就这么敞着。掖到chuáng柜抽屉都拉开检查一遍,又不推上,就这么敞着。掖在chuáng垫下的毯子被单也全扯出来,抖了一阵,放下来,胡乱堆着。整个房间,好像开膛破肚一样。然后,他们下楼吃早饭。

 现在,秧宝宝发现,餐厅的地毯上也是一摊一摊的污渍,桌布上是果汁和酱汕的印迹,筷子的纸封套随便扔着,吃过的杯盘碗碟没收走,有一只苍蝇来回地飞着。稀饭凉了一半;小笼包子的底黏在笼布上,汤就淌走了;炒面放了太多的油,汪在盘子上,看了就饱了;西瓜是馊的。总之,这一顿自助餐亦是叫人扫兴。三个人都不大有胃口,但还是努力吃着,因觉得不吃是làng费,只是食而不知其味。吃好,上楼取了东西,没有坐一下,就出了门。这个房间叫人多看一眼都会心烦,还会难过。因为,确实在里面度过了快乐的时光。可是,非常短暂。

 他们下了楼,到柜台结帐,付钱,还钥匙,最后走出了大门。太阳一下子刺了眼,随后,噪声勇耳。四面都是轰响:切割大理石的锐叫,汽车发动机和喇叭叫,音响里电子乐的流行曲,水泥搅拌机沉闷的轰响,还有人声――虽然不是那样尖锐刺耳,但却稠密得很,压在最底处,像合唱中的哼鸣。他们走下台阶,走台阶前的空地,走进一条窄街。沿了窄街走一段,就到了河沿。这是比较宽阔的一段水道,对岸,未散尽的雾气中,立了两座塔吊,在缓缓地运动。走过沿河的竹器木器市场,离开老街,往新街去了。

 他们这一家人,今天要分手了。爸爸妈妈往绍兴去搭乘下午的火车,之前呢,要将秧宝宝送上回华舍的中巴。现在,还有些时间,他们还能再聚一会儿。街边的摊子一个一个摆出来了,凉棚撑起来,服装挑得高高的,喇叭放大了声音。眼看着,一条新街被两边的服装摊位挤成小巷,头顶上是万国旗样的衣裙。人多起来了,拉到客人的三轮车在人中间穿过去。爸爸到出租影碟的小店还了碟片。秧宝宝又嗅到空气中的ròu馒头气味了:酵粉的酸,面的香,ròu的鲜肥油腻。但这一回唤起的,不是别的,而一个人,huáng久香,她在哪里呢?

 他们因没有什么目标,又有那么多的时间,就胡乱逛着。可是手里拿着行李,磕磕碰碰的。人呢,越来越多。就想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坐着。妈妈忽又后悔不该这样早离开酒店,十二点之前总归是算一天的钱。可当时并不那样想,只想早走早好,所以一头扎了出来。爸爸建议,再到某个酒店的大堂里去坐,妈妈不同意,说进去指不定要花什么钱,这三天的花消已经很骇人了。爸爸并不坚持,其实也是没心qíng。那么,就找家饭店进去坐坐,吃顿早午饭,时间又不对,大多饭店没开张。三人在人群里挤着,不知不觉地走到一条长廊底下,临了一条人工挖出的水道。秧宝宝认出来了,那回,就是在这里消磨的时候,看见了载着huáng久香的三轮车。

 只两个月时间,这木廊已经旧了许多,廊下的河,又脏了不少,堆积着各色垃圾。河边的垂柳,似也老了,变得枯和huáng,而且枝条稀疏。廊下坐着的人似乎还是两个月前的人,只是更疲惫。有人脱了鞋,盘膝坐在美人靠椅子上,目光不淀地扫来扫去。有人则吃着gān粮,一口一口吞咽着,吃完之后继续坐着。亦有人带着包裹,脸上蒙着油汗,夜里大约就是睡这里的,醒来后还没选定方向。有个穿蓝布衫,扎白毛巾的北方女人,很端庄地坐着,双手搁在膝上,像是等人来领,人却总也不来。她就这么一直坐着,一点不急躁。这里聚集的多是些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人,秧宝宝一家,暂且也成了中间的一员。

 秧宝宝仅仅离开华舍三天,又有一些新的事qíng发生了。楼上的东北人走了,搬进来的新房客是一家三口。那女的挺着个大肚子,看来又要进人口了。孕妇和小孩进了门就再没有出来,男的则上上下下,进进出出,却不同人多言语。看那男人小个子,凹眼窝,厚嘴唇,含南边地方的人。夜里,从阳台的门窗传出大人小孩的说话声,不知是哪一地的方言,一句听不懂。还有时,夫妇俩你一句我一句地唱歌,曲调亦是陌生的,歌词一句不懂。又一次,夜深人静,夫妇突然吵起架来,qíng绪激烈紧张,每一句都是高声喊出,照理是听得十分清楚,可依然不懂。就有人传说是日本人,或者韩国人,如今韩国人到内地做生意的不是很多?

 在秧宝宝离开的三天时,闪闪的画廊也有些小变化。壁上的画少了几幅,不是卖出去,而是送出去了。节日里,李老师和顾老师的老同事老朋友来拜访,自然要参观画廊。亮亮从绍兴带来些老师同学玩,也要参观画廊。都是带了大包小包的礼物上门,而且四乡八里老远地来,看他们蛮喜欢的,闪闪又是个豪慡的人,就送了几幅。画廊里倒也添了东西,什么东西呢?陆国恬的时髦衣服,过了时,或者不喜欢了的,都拿到店里来卖,反正营业执照上,经营范围里有“服装”两个字。那衣服不难看,可毕竟显得杂了。灯箱运转正常,只是天黑之后,这一大空阔的暗地里,小小的灯箱兀自转着,反显得落寞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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