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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种红菱下种藕_王安忆【完结】(49)



 相对前些时候的热闹红火,这会儿是冷清了。秧宝宝再回到华舍,qíng绪不免有些受影响,变得低沉了。外表看起来,她倒是安稳许多,放学就回家,吃过晚饭,早早上chuáng睡了。蒋芽儿找她玩,她也懒懒的,宁愿一个人坐着。蒋芽儿呢,就陪着。要说,蒋芽儿真是个忠臣!无论何种qíng形,她都不弃不离。连闪闪都受了感动,当了秧宝宝说:紫鹃是个丫头,林黛玉还叫她一声“好妹妹”。意即,秧宝宝对蒋芽儿也不要忒怠慢了。秧宝宝自然装听不见,其实,她内心里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傲慢。有蒋芽儿在身边,她还是感激的,只是不想说话。每天下午,放学后,又做完作业,两人就坐在阳台上看街景。看对面蒋芽儿家的店门敞着,进去些许阳光,忽有一人从光里走过,是蒋芽儿的爸爸。越过楼顶,可看见院里毛竹棚的一角。再远些,是小块的田,稻子已经割了,留下整齐的稻茬。隐约可听见鸭鸣。将眼光收回来,收到楼底下,闪闪店前的灯箱,兀自立着,顶上落了一片树叶子。偶尔地,闪闪出来,倚着门张望一下。看不见她的脸,但她的身影,有一点惆怅的样子。然后,又进去了。

 这季节,这天气,阳光和风都是和煦的,谁家玻璃窗摇动了,反she出明亮的光线。然后,窗里传出一句歌声,流行曲,清清楚楚的一句汉语歌词。两个小孩箱对一怔,就笑了:谁说楼上新房客是日本人,韩国人,明明是中国人嘛!她们想想,又一次笑了。以往的那些活泼快乐的日子,又回到眼前。蒋芽儿前后摇着身子,凳子咯吱咯吱叫着,她问秧宝宝:还记得吗?上回骂我们的那个鸭棚里的女人,她家棚里的下蛋鸭毒死一大群呢,哭得要死!秧宝宝不说话,她又自顾自往下说;小小影楼里的婚纱,叫老鼠啃了一个dòng一个dòng,妹囡却说,是镂空花,好笑不好笑?她再接着告诉秧宝形容词,以后你要注意,陆国慎进门,是左脚先进,还是右脚先进;左脚先进生儿子,右脚先进,生囡。秧宝宝回过头,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我爸爸要办到日本去读书!蛮好。秧宝宝说了一句,转回过去。两人复又不说话,坐着。

 太阳光漫到远处去了,把极远处的河倒映明了,极细的一条亮水,两头延得很长。对面蒋芽儿家的店门口,走出蒋芽儿的妈,一个身子细伶仃的女人。脑后低低地垂了个髻,穿一件红色的羊毛衫,醒目得很,很不像个生过孩子的女人。她怕光似的,手在额下遮个凉棚,左右望着。秧宝宝想对蒋芽儿说:你妈妈在看什么?一侧脸,见蒋芽儿双臂撑在凳面,肩头耸得高高的,头却低到膝盖上,十分气馁的样子,不由低头去看她的脸。蒋芽儿抬起了脸,眼睛里含了一包泪,说:可是,我一点不想去,我哪里也不想去!她抽噎起来,泪水涌满了眼眶。秧宝宝不由也抽噎了一下,她要qiáng地扭过头,眼前的景色已经模糊了。蒋芽儿抽噎了一囝,渐渐平静下来,说道:我哪里也不去。这时,她看见了妈妈,正在对面向她招手,要她回去。她跳下凳子,忽然抱了一下秧宝宝的脖颈,说:你也不要去!松开手,沿了阳台跑过去,穿过客堂,下楼。不一会儿,她那难看的jī胸小身子从楼底下出现了,迈着两条细瘦的腿,像个笨拙机敏的螳螂,跑过街面,到了她家门口,跟妈妈进去了。

 在这段日子里,还发生了一件事qíng。由于是间杂在这样多的事端里面,它的重要xing,不由就被抹煞了,显得不那么震动。那就是,公公死了。

 是节后第一天上学,张柔桑传给她一张字条。在她们目前的关系下,用传字条来传达意思是比较恰当的。过去的事qíng都已经过去,没有什么需要生气的了,但是,往昔的日子还是留下了一些记忆,心qíng复杂,见面不如不见面。这很像是一对散伙的qíng人,虽然无怨无艾,但却不堪面对。就这样,张柔桑写了一张字条,折成小方块,请一名女生jiāo给秧宝宝。这名女生是在近日里方才与张柔桑好上的,比张柔桑矮半头,戴一副眼镜,已经开始自学英语,亦有着某一方面的才能。张柔桑选的朋友,必定不是等闲之辈。这也是她对秧宝宝失望的地方,夏静颖怎么能和蒋芽儿这样一个平庸的人结伴呢?张柔桑的新朋友将纸条jiāo到秧宝宝手里,很负责地看她把纸条打开,才去向张柔桑jiāo差。字条里写的就是公公的死讯。

 公公也没什么病,就是老死的。大约有一周时间,躺在chuáng上,不吃不喝。头两天,村里人并没觉察,第三天发觉了,没见公公出去吃茶,秧宝宝家老屋的门从早到晚关着,就过去喊门。一想到公公是个聋人,未必喊得应,gān脆翻墙进去几个人,问是不是要拉他看病?公公摇摇手,不肯动。人们就从家中送来粥,菜,面条,开水。过一天来看,没动丝毫,原样放着。换上新的,下一日还是不动,就大声问公公,要不要写信叫儿子回家。这一回,公公点头了,还指指chuáng头一个人造革黑包,意思地址和邮费都在里面。于是,人们拉开黑包,找出三个儿子的三个信封,照信封上的地址分别归出三封信。第一天没人来。第二天没人来。第三天晚上,躺了一周的公公坐起来,吃了一个馒头,喝了一听饮料,然后大声唱起来。沈娄的人们都去听了。公公坐在席上,九月的天,公公还没换席。公公坐在席上,虽然瘦成皮包骨,脸色却很好,眼睛亮亮的。他先是唱戏,唱了几段的古戏。老人还知道他是在唱《唐僧出世》,《二堂放子》,《金山战鼓》。年轻人就听不懂了,但也觉得有板有眼。唱了大jī一个时辰,公公又改唱歌,老歌夹着新歌,最近的一首歌是《社员都是向阳花》,至少是四十岁朝上的人才听得出来。扳指头算算,从这首歌以后,公公的耳朵就走下坡路了。歌中,自然有那首《曹阿狗》。这支民谣无腔无高,最适合聋人公公唱了,念板似的,一句不拉。唱歌又唱了大约一个时辰,人们就劝道:唱到这时,公公也累了,躺倒睡觉吧!公公便躺倒睡觉了。第二天早上,去看公公的人发现公公已经过去了。摸摸身上,还热着,刚刚过去。正要喊人,门外走进公公第一个儿子,住绍兴的。然后,杭州,上海,第二,第三个儿子相继到了。人们都说公公福气很好,前脚走,后脚,儿子来送殡了。

 不过,公公最终还是没住进他的yīnxué。人一走,乡里殡葬改革办公室的人就到了。公公的三个儿子全是新派教育,思想开通得很,无须多说,略看看日子,捡个说得过的时辰,将公公殓在棺材里,送到柯桥火葬场一并烧了,骨灰装了个盒子。毛豆地里的几块青石板拔了,水泥xué撬起来,扔在路边。由老大带着骨灰盒,三人一起走了。公公出殡这日,有两桩奇事。一是管墅的钮木匠,不晓得听到什么风声,或者是碰巧,竟来了。跟在棺材后头,到了火葬场,然后再从柯桥搭船回家。第二桩是关于公公养的jī,这一日竟跑得一只不剩。谁也没看见它们,不晓得去了什么地方。

 秧宝宝将纸条看过,立即撕了。现在,公公没有了,老屋她也不想回了。没有人气顶着,老屋不晓得要荒成什么样子。她将撕碎的纸条扔进垃圾箱,与蒋芽儿勾着脖子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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