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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鲍庄_王安忆【完结】(12)



 鲍彦山家里的跳着脚要下山去找,几个娘们拽住她不放: 去不得,水火无qíng哪!

  捞渣,我的儿啊! 鲍彦山家里的只得哭了,哭得娘们儿都陪着掉泪。

  别嚎了! 村长嚷她们,皱紧了眉头。自打分了地,他队长改作了村长,就难得有场合让他出头了, 还嫌水少?会水的男人,都跟我来。

 他带着十来个会水的男人,砍了几棵杂树,扎了几条筏子,提着下山去了。

 筏子在水上漂着,漂进了小鲍庄。哪里还有个庄子啊!什么也没了,只有一片水了。一眼望过去,望不到边。水上飘着木板,鞋壳子。

  捞渣—— 他们直起嗓子喊,声音漂开了,无遮无挡的,往四下里一下子散了,自己都听不见了。

  鲍五爷—— 他们喊着,没有声,好比一根针落到了水里,连个水花也激不起来。

 筏子在水上乱漂着,没了方向。这是哪儿和哪儿哩?心下一点数都没有。

 筏子在水上打转,一只鸟贴着水面飞去了,鲍山矮了许多。

  那是啥! 有人叫。

  那可不是个人?

 前边白茫茫的地方,有一丛乱糙,糙上趴着个人影。

 几条筏子一齐划过去。划到跟前,才看清,那是庄东最高的大柳树的树梢梢,上面趴着的是鲍五爷。鲍五爷手指着树下,喃喃地说: 捞渣,捞渣!

 树下是水,水边是鲍山,鲍山yīn沉着。

 男人们脱去衣服,一个接一个跳下了水。一个猛子扎下去,再上来,空着手,吸一口气,再下去……足足有一个时辰。最后,拾来一个猛子下去了好久,上来,来不及说话,大口喘着气,又下去,又是好久,上来了,手里抱着个东西,游到近处才看见,是捞渣。筏子上的人七手八脚把拾来拽了上来,把捞渣放平,捞渣早已没气了,眼睛闭着,嘴角却翘着,象是还在笑。再回头一看,鲍五爷趴在筏子上早咽气了。

 筏子比上来时多了一老一小,都是不会说话的。筏子慢慢地划出庄子,十来个水淋淋的男人抬着筏子刚一露头,人们就呼啦的围上了。

 一老一小静静地躺在筏子上,脸上的表qíng都十分安详,睡着了似的。那老的眉眼舒展开了,打社会子死,庄上人没再见过他这么舒眉展眼的模样。那小的亦是非常恬静,比活着时脸上还多了点红晕。

 鲍彦山家里的瞪着眼,一字不出。大家围着她,劝她哭,哭出来就好了。

 村长向人讲述怎么先见到鲍五爷,而后又下水去找捞渣。

 拾来结结巴巴地向大家讲述: 我一摸,软软的。再一摸,摸到一只小手。我心里一麻,去拽,拽不动,两只手搂着树身,搂得紧……

 人们感叹着: 捞渣要自己先上树,死不了的。

  捞渣要自己先跑,跑得赢的。

  那可不是?小孩儿腿快,我家二小子跑在我们头里哩!

  捞渣是为了鲍五爷死的哩!

  这孩子……

 打过孟良崮的鲍彦荣忽然颤颤地伸出大拇指: 孩子是好样儿的!

  我的儿啊—— 鲍彦山家里的这才哭出了声,在场的无不落泪。

 捞渣恬静地合着眼,睡在山头上,山下是一片汪洋。鲍秉德蹲在地上,对着白茫茫的一片水,唔唔地哭着。

 天渐渐暗了,大人小孩都默着,守着一堆饼gān、煎饼、面包,是县里撑着船送来的,连小孩都没动手去抓一块。

 天暗了,水却亮了。

 这次大水闹得凶,是一百年来没遇到过的大水。可是全县最洼的小鲍庄只死了一个疯子,一个老人和一个孩子。这孩子本可以不死,是为了救那老人。

 水下去了,要办丧事了。大伙儿商议着,不能象发送孩子那样发送捞渣。捞渣人虽小,行的是大仁义,好歹得用一副板子送他。万不能象一般死孩子那样,用条席子卷巴卷巴。

 男人们去买板子了,女人们上街扯布。蓝的卡,做一身学生制服,鱼白色的确良,fèng个衬里褂子。还买了双白球鞋。捞渣打下地没穿过一件整褂子,都是拾他哥哥们穿破穿烂的。要好好地送他,才心安。

 全庄的人都去送他了,连别的庄上,都有人跑来送他。都听说小鲍庄有个小孩为了个孤老头子,死了。都听说小鲍庄出了个仁义孩子。送葬的队伍,足有二百多人,二百多个大人,送一个孩子上路了。小鲍庄是个重仁重义的庄子,祖祖辈辈,不敬富,不畏势,就是敬重个仁义。鲍庄的大人,送一个孩子上路了。

 小鲍庄只留下了孩子们,小孩是不许跟棺材走的,大人们都去送葬了。

 女人们互相拉扯着,唔唔哭,风把哭声带了很远很远。男人们沉着脸,村长领着头,全是彦字辈的抬棺,抬一个仁字辈的娃娃。

 刚退水的地,沉默着,默不作声地舔着送葬人的脚,送葬队伍歪下了一长串脚印。

 送葬的队伍一直走到大沟边。坑,挖好了,棺材,落下了,村长捧了头一捧土。九十岁的老人都来捧土了: 好孩子哪! 他哭着, 为了个老绝户死了,死的不值啊! 他跺着脚哭。

 风chuī过大沟边的小树林子,树林子沙啦啦的响。一满沟的水,碧清碧清,把那送葬的队伍映在水上,微微地动。土,越捧越高,越捧越高,堆成了一座新坟。坟映在清凌凌的水面上,微微地动。

 他大在坟上拍了两下,哑着嗓子说:

  孩子,大委屈你了,没让你吃过一顿好茶饭!

 刚止住的哭声又起来了,大沟的水哭皱了,dàng起了微波。把那坟影子摇得晃晃的。

 天yīnyīn的,要下似的,却没有下。鲍山肃穆地立着,环起了一个哀恸的世界。

 这一天,小鲍庄没有揭锅,家家的烟囱都没有冒烟。人们不忍听他娘的哭声,远远地躲到牛棚里,默默地坐了一墙根,吸着烟袋。唱古的颤巍巍地拉起了坠子:

  十字上面搁一撇念作千字,

 千里那哈又送京娘。

 有九字往里拐念力字,

 力大无穷有燕张。

 有人字一出头念入字,任堂辉结拜杨天郎……

 鲍二爷轻轻问老革命:

  鲍秉德家里的找到没有?

 老革命目不转睛地看着唱古的,轻轻说: 没有。

  这就怪了。

  大沟都下去摸过了。 他盯着唱古的回答。

  这娘们……兴许……怪了…… 鲍二爷摇头。

 老革命一字不拉地听着:

  有五字添一个单人还念伍,

 伍子胥打马又过长江。

 有四字添一横念西字,

 西凉年年反朝纲。

 ……。

 三十

 鲍仁文把拾来和二婶的故事,写了一篇文学色彩很浓的广播稿,寄给了广播站。题目叫作《崇高的爱qíng》。他写拾来不嫌二婶年纪大,孩子多,二婶则不嫌拾来没根底,没地又没房。由于有了崇高的爱qíng,他们便结为伴侣。白日辛勤地劳动,夜里在灯下制定 致富计划 。等等等等。不出一星期,就广播了,引起了极大的轰动。有人从十几里外来小鲍庄,为了看一眼拾来和二婶。可是,这并没有改变拾来在小鲍庄的地位,人们还是叫他 倒cha门 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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