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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鲍庄_王安忆【完结】(11)



 打累了,终于歇了手,在他身上踹了一脚,说道: 下次再叫我瞅见你往这庄上跑,没你好果子吃。

 他们抱成一团,一动不动,象死过去了似的。人走了,半晌过后,才动了起来。

 小伙子哇的一声哭了 二婶,我gān了缺德事,败了你家的门风。你揍我吧!

  这不怪你, 二婶整了整衣衫。眼里没有一滴眼泪,gāngān的。

  我连累了你,二婶。

  是我连累了你,拾来。

  我这就走,再不敢来了。

  你要走,就走吧。 二婶幽怨地看着他。

 他爬起来,要走,却又蹲倒了,脑袋垂在了裤裆里。

  你咋不走? 二婶问他。

  我走了,这地你自己咋锄得完。 拾来说。

  我能锄。

  那,我走了。 他回过头,犹犹豫豫地对二婶说。

  慢,你的货郎挑子叫他们砸散了,你拿什么去做买卖?

  我能拾掇。

 两人不再说话,低着头。过了一会儿,二婶慢悠悠地说: 我说,拾来。

  我听着哩。

  我说,你要不嫌我年岁大,不嫌我孩子多,不嫌我穷,你,你就不走了! 二婶说罢,猛地扭过脸去了。

 拾来却抬起了脸,眼睛里流露出欣喜的光芒,他感激涕零地叫了声: 二婶!

  你别叫我二婶了。

  管。

  你叫我,孩他娘。

  管。

 二婶慢慢地转过脸,望着拾来,泪糊糊地笑了。拾来也憨憨地笑了。两张鼻青眼肿的脸,就这么泪眼婆娑地相对着,傻笑着。

 拾来留下了,却不敢叫本家兄弟们看见。可是这怎么瞒得过人!鲍彦川的本家兄弟到处寻着拾来。

 拾来去找队长,现在分地了,没有队了,也就没队长了,队长叫作村长了。村长不如队长能管事。他说他管不了鲍家兄弟,他心里也是不想管,这事儿不能管。这是小鲍庄百把年来头一桩丑事,真正是动了众怒。

 拾来是个五尺高的汉子,不是一只烟袋一只鞋,不能藏着掖着。早晚叫他们瞅见了,便跑不了一顿饱打。拾来叫他们打急了,撒腿就跑。二婶在后边大声地叫:

  往乡里跑,往乡里跑!

 一句话提醒了拾来,拾来抱住脑袋,掉转身子就往乡里跑。一气跑了七八里地。到了乡里,才算有了公断:照婚姻法第几第几条,寡妇再嫁是合法的,男方到女方人赘也是合法的。从此,拾来在小鲍庄有个合法的身分,不用躲着人了。

 可是,倒cha门的女婿难免叫人瞧不起,连三岁小孩都敢在头上动土。gāngān净净的鲍姓里,忽然夹进一个冯姓,并且据说这个冯姓也不那么地道,纯净,是硬续上的,来路十分不明。叫众人难以认可。一篓瓜里夹进了葫芦,叫人怎么看得顺眼。再加上拾来和二婶的年龄,总给人落下话把。好在,拾来从小是在这种好奇又鄙夷的目光中长大,这对他不新鲜了。而他漂落了这几年,终于有了个归宿。他一点儿没觉着二婶对他有什么不合适的,他想不出他怎么去和一个大闺女过日子。和着一个小姊妹过日子,那也叫过日子吗?二婶对他,是娘,媳妇,姊妹,全有了。拾来心满意足,胖了,象是又高了一截子,壮壮实实,地里的活全包了。

 二十七

 今天晚上和明天白天天气预报:

 今天晚上,yīn有雨,雨量小到中等,局部地区有大到bào雨。预计明天,仍有中到大雨。希望有关部门及时做好防汛工作……

 县里成立了防汛指挥部。

 乡里成立了防汛指挥部。

 村里也成立了防汛指挥部。

 二十八

 雨下个不停,坐在门槛上,就能洗脚了。西边洼处有几处房子,已经塌了。

 县长下来看了一回。

 乡长下来看了两回。

 村长满村跑,拉了一批人上山搭帐篷,帐篷是县里发下来的。

 这天,天亮了一些,去薄了一些,雨下得消沉了一些,心都想着,这一回大概捱过去了。不料,正吃晌饭,却听鲍山西边轰隆隆的响,象打雷,又不象打雷。打雷是一阵一阵的轰隆,而这是不间断的,轰轰地连成一片,连成一团。 跑吧! 人们放下碗就跑,往山东面跑。今年chūn上,乡里集工修了一条石子路,跑得动了。不会象往年那样,一脚cha进稀泥,拔不起来了。啪啪啪的,跑得赢水了。

 鲍秉德家里的,早不糊涂,晚不糊涂,就在水来了这一会儿,糊涂了,蓬着头乱跑。鲍秉德越撵她,她越跑,朝着水来的方向跑,撒开腿,跑得风快,怎么也撵不上。最后撵上了,又制不住她了。来了几个男人,抓住她,才把她捆住,架到鲍秉德背上。她在他背上挣着,咬他的肩膀,咬出了血。他咬紧牙关,不松手,一步一步往东山上跑。

 鲍彦山一家子跑上了石子路,回头一点人头,少了个捞渣。

  捞渣! 鲍彦山家里的直起嗓门喊。

 文化子想起来了: 捞渣给鲍五爷送煎饼去,人或在他家了。

  他大,你回去找找吧! 鲍彦山家里的说。

 水已经浸到大腿根了。

 鲍彦山往回走了两步,见人就问: 见捞渣了吗!

 有人说: 没见。

 有人说: 见了,和鲍五爷走在一起呢!

 鲍彦山心里略略放下了一些,还是不停地问后来的人: 见捞渣了吗?

 有人说: 没见。

 有人说: 见了,搀着鲍五爷走哩!

 水越涨越高,齐腰了。鲍彦山望着大水,心想: 这会儿,要不跑出来,也没人了。

 后面的人跑上来: 咋还不跑!

  找捞渣哩!

  他早过去了,拖着鲍五爷跑哩!

 鲍彦山终于下了决心,掉回头,顺着石子路往山上跑了。

 鲍秉德家里的折腾得更厉害了,拼命往下挣,往水里挣。鲍秉德有点支不住了。

  你不活了吗? 他大叫道。

 她居然把绳子挣断了,两只手抱住她男人的头,往后扳。

  狗娘养的! 鲍秉德绝望地嚎。他脚下在打滑了,他的重心在失去。他拼命要站稳。他知道,只要松一点劲儿,两个人就都完了。水已经到胸口了。

 她终于放开了男人的头,鲍秉德稍稍可以喘口气。可还没来得及喘气,她忽然猛地朝后一翻,鲍秉德一个趔趄,不由松了手。疯女人连头都没露一下,没了。

 一片水,哪有个人啊!

 水撵着人,踩着石子路往山上跑。有了这一条石子路,跑得赢水了。跑到山上,回头往下一看,哪还有个庄子啊,成汪洋大海了。看得见谁家一只木盆在水上漂,象一只鞋壳似的。

 村长点着人头,除了疯子,都齐了,独独少鲍五爷和捞渣。

  捞渣—— 他喊。

  捞渣—— 鲍彦山家里的跺着脚喊。

 鲍彦山到处问: 你不是说见他和鲍五爷了吗?

  没见,我没说见啊! 回说。

 鲍彦山急眼了,到处问: 你不是说见了吗?说他牵着鲍五爷!

 都说没见,而鲍彦山也再想不起究竟是谁说见了的。也难怪,兵慌马乱的,瞅不真,听不真也是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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