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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鲍庄_王安忆【完结】(15)



 拾来挑着货郎挑走在大路上,大路白生生的,翻过了前边的坝子,不见了。他忽然想起了一个月亮夜,这路白花花的,坝子上翻过来一只甲虫,慢慢的近了,近了,是一架平车,一个穿着蓝白花夹祆的女人拉着平车,车上有个凉chuáng架子,一个篮子,篮子里有布,有棉絮,有果子,还有一盒烟卷。他心乱跳着,眼窝里热乎乎的,象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他抬起手摸了一把。庄子里静悄悄的,只有老人和孩子。他走到他家的糙屋跟前,那糙屋几乎全陷到地底下去了,地面上只剩个烂屋顶了。前前后后的倒有了好些青砖到顶的房子。

 门上没锁,虚掩着,推门推不动,再使劲,门倒了。屋子里空空的,一地的碎麦穰穰子。阳光从窗dòng里透进来,卷着几缕灰。屋里只有一眼灶,两个chuáng,一个板chuáng,一个凉chuáng。他站着,头快碰上屋梁了。门口拥着几个小孩儿,愣着眼看他。

  这屋的人呢? 他问小孩儿。

  走了。 小孩儿回答。

  走哪儿了?

 小孩儿面面相觑,一个大点儿的说: 上北边了。

 拾来站了一会儿,走了出来,把门装好,掩上,回过身来。

 阳光扎着他眼疼,睁不开。太阳晃眼。

 拾来挑着货郎挑走在大路上,走过一片一片的地,这是两个,那是三个,在做活。他想着二婶的那地。他想着那地被太阳晒得烫脚,烫到心里去的滋味儿;想着那地腥苦腥苦的气味儿;想着那地种什么收什么,一点儿骗不得,也一点儿不骗人的诚实劲儿;想着二婶刨地时,那破褂子飘飘忽忽的,时隐时现着一双柔软结实的妈妈。他懒懒地走在大路上,货郎鼓无jīng打采地响:

  叮——咚,叮——咚。

 进了庄子,有个媳妇儿来挑花线,有个姊妹来拣纽子……各色各样的手在匣子里翻腾着。他瞅着那些个手,心里闷闷的。好歹等他们挑够了,买了,或是不买了。他整理了一下挑子。上了肩。直起腰,刚迈步,又站住了,离他十来步的地方,站着个娘们,脸上又是土,又是汗,成花的了。手掐着腰,恨恨地瞅着他。

  二,二, 他又改口道, 孩、孩他娘。

  孩他娘死了!被她男人甩了,上吊了,投河了,一头撞在鲍山上撞死了!

  哪,哪能。 拾来赔着笑脸,心里却象喝了一碗滚烫的茶,舒坦极了。

  她男人找着huáng花大姊妹了!找着穿高跟鞋儿,烫狮子头的洋妞了!找着住楼的小姐了!

  哪,哪能! 拾来走近去,抬起手,碰了碰二婶的肩膀,被二婶一巴掌打掉了。

  她男人死了,她守寡了,她改嫁了,嫁山那边去了!

  哪,哪能。 拾来把打回来的那只手放到脑袋上,挠着脑袋。

  生了一大嘟噜孩子,有男的,有女的,有长的,有短的,有方的,有圆的…… 二婶自己也笑了,赶紧又掩住。

 拾来朝前走了两步。

  你走哪去! 二婶嚷道。

  回家呀! 他回答。

  哪是你的家?你还记得家?

 拾来不敢动了,站在那里。

  你是死了吗?还不动弹,你想死在野地喂狗了?

 拾来这才敢走动,跟在她后边。他心里就象放下了一块石头,他问自己:究竟有啥事呢?什么事也没有,啥事也没有。他回答自己。他越走越轻快,不由走到了二婶头里。

 太阳照着土地,风chuī着大柳树,柳枝子飘拂来飘拂去,一只雀子唱着。货郎鼓 叮咚叮咚 地响。他走着走着一回头,见二婶在抹眼泪,他又傻了:

  你,这是gān啥呢?

  你这个没良心的! 二婶哽咽着骂。

  我去去就来家了。

  我不找你,你来家?

  不找也来家。

  说瞎话。

  要是瞎话天打五雷轰! 拾来赌咒发誓。他望着二婶泪糊糊的毛呼眼,鼻子也酸了。

 两口子相跟着回了庄,天已到晌午了。二婶开了锁进了屋,一边吆喝拾来: 烧锅!

 拾来还没坐到锅跟前,她又嚷:

  水缸见底了,还不挑水去,这么没眼色的。

 于是,拾来又站起来去挑水。

 三十四

 鲍秉德不明白自己咋会有这么多话的。天黑,他脑袋一挨上枕头,就开始对着新媳妇叨叨,叨叨个没完。他告诉她小鲍庄的来历:鲍家祖上做过官,莫看如今贫寒,却是有根底的。他告诉她自己家那些啰啰嗦嗦的事:自己过去的那女人,那女人怎么变疯了,又怎么想上吊没死成,后来发大水时,又怎么摔下去,淹死了,至今连根头毛都没找着。

 媳妇总是静静地听着,黑里见不着她脸上的麻子,什么也看不见,只觉着她的脸贴着他的脸,眼睛眨巴着,半天眨巴一下,半天眨巴一下。他知道,她醒着,在听他说呢!

 鲍秉德原以为自己是不好说话的哩。他常常一连几天不说一个字,猛一开口,把自己都吓了一跳。如今这么说个没完,连自己都觉着烦人了。可不会是这几年的话全憋在肚里了。说也奇怪,人一说话就象是活过来似的。他象是活过来了。回想那几种,都不知道自己在活个什么劲。他就是觉得自己说的太多了,怕人烦。

 她的脸贴着他的脸,半天一眨巴眼,半天一眨巴眼。她醒着,在听他说哩。

 她肚里已经有了,不知为啥,他不用趴到她肚子上去听,也晓得一定是个活跳跳的孩子。他这么断定。他觉得这个娘们就是专给他生孩子过日子的,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娘们,家里的。搂着这样的娘们睡,睡得踏实,睡得实在。

 可是,有时候,他坐在板凳上,脚泡在脚盆里,吸着烟袋,看着她忙活。看着看着,不由的会看到一个苗苗条条的背影,一条大辫子在背上跳着,长虫似的。他的心,就会象刀剜似的一疼。他觉得那疯子是有意跳下水,给这个媳妇儿让路的,也是给他让路的。唉,要是找着她的尸体,埋在地头,也好时常看看,捧捧土,拔拔糙,心里的难受也好有个地方发落。可她不知躲哪儿去了,连根头毛也找不见了,连把土也不让他捧,糙也不让他拔,连个地头也不占他的,连个难受也不给他。是放他过去,也是叫他放她过去。

 鲍秉德心里酸酸的难受。可是天一黑,一搂着那娘们,话又来了。耳根子隐隐的好象家后秫秫地里有人唱小曲,声音细细的,风chuī似的。再凝神一听,又没了。

 三十五

 鲍仁文熬了几宿,写成了捞渣的报告文学。这回,他发了狠,一连抄了四、五、六、七份,发通知似的发给了好几处:省里的,地区的,县文化馆的;刊物,报纸;青年报,少年报……

 收过了秋,粮食进了屋,囤了起来。过年了,鲍秉德家里的肚子挺得老高,快生了。

 庄前庄后连连响着鞭pào,起屋上梁哩!

 这一天,大路上来了一辆吉普车。进庄就问鲍仁文家住在哪里,然后就一径找了过来。

 鲍仁文正在地里做活,见一辆吉普车老远的来了。车停了,下来两个人,朝他走过来了,是朝他走过来的,踩着刚出头的麦苗。他站直了腰,用手搭起凉棚望着,心里 怦怦 地跳起来了。他看得出这两个人不是乡里人,其中一个甚至不是此地人。他们是来做什么的?太阳照着眼,眼睁不开。那两个人从太阳照眼的地方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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