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小鲍庄_王安忆【完结】(16)



 那两个人一步一步走来了。

 两个人一步一步走来了。

 两人一步一步走到了跟前,问道:

  你是鲍仁文同志吗?

  是的。 他说,声音有些打颤。

  这是地区《晓星报》的记者老胡同志。 那个象此地人的人指着那个不象此地人的人说, 我是县文化馆的,我姓王。

 老胡同志早已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老胡同志戴了副眼镜,嫩相得很,不敢判断他的年龄。城里人的年龄不好说。他热qíng地摇摇鲍仁文的手,拉他在地头上坐下,好象是他家的地头似的。

 他果真是为捞渣的报告文学而来的。他们收到稿子,先是看了一遍,压起来了。后来,过了年,临近三月份了。三月份是礼貌月。领导上要他们好好地抓一个典型,以配合五讲四美的宣传。于是他们又想起了这篇报告文学,重新找出来看了一下,传阅了一下,都觉得事迹是可以的。就是,怎么说呢?文章还要润色,并且要更加充实加qiáng捞渣几年如一日照顾五保户这一qíng节。要知道,如今老人问题,简直是个世界xing的社会问题。所以就派老胡同志来和鲍仁文同志合作,一起完成这篇报告文学。事qíng很紧急,今天,鲍仁文就要跟他们进城去。要九争在三月以前完成,让老胡同志带着稿子回报社发排,三月一日见报。

 鲍仁文听他说着这一切,就好象坠入了五重云雾中。 我不是在做梦吧? 他问自己。 我可不是在做梦吧! 他又问自己。他觉着头晕,觉着身子软软的无力,连微笑也微笑不动了。他看着老胡同志那张嫩生生的脸,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就好象放电影出了故障,只有人影没有声音似的。老王同志递过烟卷,他糊里糊涂地接过来,居然让老胡同志点的火,连声谢谢也没说。

 最后,老胡同志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说: 就这样。

 鲍仁文也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说: 好,就这样了。

  我们现在就走吧!

  好,走吧。 鲍仁文跟着说。恍恍惚惚的,不知要走到哪里去。走出麦地,上了吉普车,一股子臭汽油的味,叫他清泠起来:老胡同志是要上捞渣家去瞅瞅,和他父母拉拉。

 鲍彦山家里的在烧锅,见来了两个陌生人,有些着慌。忙不迭地站起来。老王同志说:

  这是地区《晓星报》的记者,专来采访你家鲍仁平的事迹,要写文章报道哩!

 他娘还是惶惑。

  这是县上、地区上的gān部,来问问你家捞渣的事,要写文章表扬哩! 鲍仁文解释说。

 她便懂了,释然了: 屋里坐,屋里坐!

 屋里漆漆黑,一个粮食囤子占了三分之一的地方。老胡似有些吃惊地左右看看,没有说话。有人到湖里把鲍彦山喊来了。

  这是鲍仁平的父亲。 鲍仁文介绍。

 两人一齐上前,一人握住了一只手,使劲摇着。鲍彦山惶惑地看着他们,好容易把手解脱出来:

  坐,坐吧!

 各就各位坐下以后,老胡同志扶了扶眼镜,低沉地问道:

  鲍仁平是从几岁开始照料五保户鲍五爷的?

  打小就跟鲍五爷亲呢。会说话就会邀鲍五爷吃饭;会走路,就会去给鲍五爷送煎饼。

  他为什么会对鲍五爷这么好呢?

  他俩有缘份。鲍五爷不理人,倔,就理捞渣,和捞渣亲 。

  鲍仁平生前记不记日记?

  日记?

  捞渣活着时每天写不写文章? 鲍仁文解释道,无形中他成了翻译。

  自打他上学,每天放过学,割过猪菜,吃过饭,就趴在桌上写作业。写个不停,冬天手冻麻了,还写;夏天,蚊子咬疯了,还写。叫他,捞渣,明天再写吧!他说:明天还有明天的作业哩!

  他写的东西还在吗?

  和他的书包一起烧了。

  烧了? 老胡同志很吃惊。

  此地的风俗:少年鬼,他的东西不兴留家里,统统都烧,烧不了的就埋了,扔了。 鲍仁文解释。

  哦。 老胡同志轻轻地吸了一口气。

  这孩子命苦,没吃过一顿好茶饭。 他大唏嘘起来,眼泪啪啪地落在了地上。他咳了一声,吐了两口痰,用脚搓搓,搓去了。

 老胡同志不再说话,过了半晌,轻轻地说: 走吧。

 鲍仁文带他们到大柳树下去看看。老胡同志仰起头望望那树梢,想象着当时那鲍五爷是怎么趴在那树上的。又低头看看树gān,想象着捞渣又是怎么抱住这树gān死的。老胡摸摸那粗糙的树身,不说话。

 鲍仁文又带他们到大沟边捞渣的坟上去看了看。坟上长了一些青青的糙,在和风里微微摇摆着。一只雪白的小羊羔在啃那嫩糙,一个小孩在大沟里洗脚,瞪大眼睛严肃地瞅着他们。

  小孩,过来。有话问你。 老王喊他。

 他跑上来,牵起小羊羔,转头就跑了。一边跑一边回头看。

  乡里小孩没见过世面。 鲍仁文代他抱歉道。

 老王摇摇头,笑了: 我想问问他,鲍仁平的事。

 老胡一直没说话,站在捞渣的坟前。

 坟上的糙青青嫩嫩的,随着和风微微摇摆。

 三十六

 鲍秉德家里的生了,生得毫不费难。人到湖里喊鲍秉德,他忙不迭地往家跑。刚到门口,还没搁下锄子,里面就 嗷 的一声,下地了。是个大胖闺女。

 不是小子,鲍秉德也不泄气。闺女小子,他都要,一样的金贵。梦里都做过几回了,有人喊他大。

 不过两个月,他家里的又怀上了。乡里来动员计划生育,要他女人去流产,去结扎。他嘴里答应着,第二天就把他家里的送回了娘家。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他一个人从她娘家十里堡走回来,想想要乐,想想要乐。

 没想到一个人都活到这份上了,眼瞅着没什么指望了,不料,山回路转,又行了。他走到了大沟边上,走过了捞渣的坟。风chuī过坟头,青糙沙沙地响。他腿一软,蹲下了,他想起了那疯女人。他望着小小的坟,坟下黑黝黝的大沟水,不由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

  没准是捞渣把她给拽走了哩,他见我日子过不下去了,拉我一把哩。

 他又望望坟,坟上的糙在月光下发亮。

  都说这孩子懂事。这么小,就这么仁义。

 他看看大沟,水,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这孩子也真奇,仁义得出奇。和鲍五爷的缘份也出奇,这是个小怪孩。

 他抓起一把土,拍在坟头上:

  好孩子,你保佑你七爷生个你这样的好儿子吧!

 他把土拍结实了。又停了一会儿,走了。

 庄里噼里啪啦的鞭pào响,起屋上梁哩。

 大沟对面,树影地里。有两个人,在说话:

  你家收这么多粮食,还不盖屋?

  我大说先还帐哩!这么些年咱家欠队上的帐不少,大说,做人要讲个信义,借了帐不能不还。

  那房子,什么时候盖呢?

  收了麦,卖了粮食,就盖屋。

  你家咋不去做生意?光死种粮食。也种点别的,上街卖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52书库不错,记得收藏网址 https://www.52shuku.vip/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托啦 (>.<)
传送门:排行榜单 | 好书推荐 | 王安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