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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鲍庄_王安忆【完结】(9)



 墙根有一只虫吱吱地叫着。

 二十一

 牛棚里在唱古:

  写一个九字挂金钩,七láng八虎窜幽州。

 就数十字写的全,刘邦去也没回还。

 二十二

 拾来走了两日,又回来了。他把货郎鼓cha在腰里,没让它响。他走到他头回停下来卖货的那台子下,对着台子上喊:

  二婶!

 喊了两声,二婶出来了,穿了一件半旧的褂子,不露ròu了。两手huáng澄澄的大秫秫面:

  大兄弟,咋又回来了!

  我上回把二婶的烟荷包带走,忘还来了。 拾来从兜里掏出烟荷包,朝她举了举。

  这还值得送回来吗?给你了,不要了。 二婶说。她低低的,哑哑的,又带点甜味儿的声音叫人心里十分舒坦,象喝了一口热茶。

  哪能。 拾来说着走上台子来了,把那烟荷包朝二婶跟前递过去。

  不要了呢? 二婶说,举着两手huáng澄澄的面,朝后退着。

  哪能。 拾来朝他走去。

 她只能要了,可是两手的面,怎么好拿?她便侧过身子: 替我搁兜里吧!

 拾来把手伸进她斜开的兜,兜里暖暖和和的。他的手停了一下才抽出来,手上带着她的体温。

  进来坐坐,喝碗茶吧! 她说。

  不了,走了。 他说,脚却不动窝。

  坐坐歇歇吧。 她说。

  走了。 他却不走。

  进来坐坐嘛! 她伸出肩膀头子抗了他一下,他顺势进了屋。

 屋子不小,有三间。可是空dàngdàng的,没什么东西。地上爬着两个小孩,一个三岁模样,一个四岁模样。门前架了张鏊子。二婶接着和面,拾来坐在板凳上吸烟。

  这是老几? 拾来问。

  老三老四。 二婶回答。

  怪喜人的。

  烦人呗。

 他们一句去一句来地拉呱。不知咋的,他在这个二婶跟前,觉着很自在,很舒坦。他觉着这二婶虽说是第二次见面,却好象老早就认得了似的。

  他大做活还没收工? 他问。

  他大做鬼去了,死了! 她回答。

  哦。 他愣了。过了一会儿,慢慢地说: 二婶也是个苦命人啊!

  苦惯了。大兄弟,你能帮着烧把火吗?

  能。 拾来忙不迭的站起来,挪到鏊子跟前去,点了火。

  大兄弟。 二婶叫道。

  嗯哪! 拾来答应道。

  你打山那边来,那边是分地了吗?

  都吵吵呢,嗷嗷叫。怕是快了。

  分了地,就够俺娘几个苦的了。 二婶叹气。

  大伙儿会帮忙的,这庄上的人qíng特好。 拾来安慰她。

  一分地,劳力就是粮,劳力就是钱,谁知道会是咋样哩。

  都是一个庄一个姓,大家锅里有,不会少你几张碗的。 拾来说。

  你这个大兄弟嘴怪会说哩。 二婶笑了。

  我嘴最笨了,我说的是实qíng。 拾来红了脸。

  你说的是实qíng。 二婶瞅了他一眼,小声说,象是说给自己听的。

 面和好了。二婶搬了张小板凳坐到鏊子前,伸手将面团在鏊子上轻轻一抹。嗞啦啦的一阵轻烟腾起。拾来忽然心里一格登,他咋在这轻烟里看见了大姑的脸。

 一只竹劈子将那煎饼一挑,二婶的脸又清澄起来: 别走了,在这儿吃吧。

  不了。 拾来嗫嚅着,二婶没听见,将面团子在鏊子上一抹,抹得溜溜圆,再一挑。拾来看着二婶的手:手腕圆圆的,手指肚鼓鼓的,手背的皮有点起皱,却结结实实的。他见过最多的是媳妇姊妹的手,每日里有多少双媳妇姊妹的手在他眼皮子底下翻腾,挑来拣去。可他却从没觉得有哪双手象这双那样,看着心里就自在,就舒坦,就亲近,就……怎么说呢,心里就暖暖和和的。他象是在哪里见过这么双手,要不,咋这样眼熟呢!

  你也是个苦命的, 二婶抹着面团子,悠悠地说, 往后路过这里了,就进来喝碗茶,吃顿饭,歇歇脚,就算是个落脚的地方吧!

 拾来鼻子酸酸的,不说话。

  有洗的唰的,就搁下。一人在外苦,不容易。

  二婶! 拾来抬起头喊了一声,眼睛里满满的都是泪。

 二十三

 这天夜里,大姑耳朵边没听见货郎鼓响。一夜睡得安恬。

 二十四

 地分到户了。不论文化子怎么哭怎么闹,他大都不让他念书了。文化子急得没法,找了鲍仁文来说qíng。鲍仁文对他大说:

  我叔,你眼光得放长远点。分地了,要多收粮食,就看个人本事了。让文化子上学,学点科学,种田才能种好哩,单凭死力总不行。

 鲍彦山只是吸烟,不搭话。

 鲍仁文又翻报纸念给他听:某某地方一个高中生养长毛兔成了万元户;某某地方一个大学生种水稻,也挣了不老少……听得鲍彦山眼珠子都弹起来了,可话一回到文化身上,他便又泰然下来。似乎文化子与那些人是一无联系的。任凭鲍仁文深入浅出地解释,他亦是不动动。说:

  远水救不了近火啊,大文子!你不知晓。

  还是多读书好哇! 鲍仁文不放弃努力。文化子在一边抽抽搭搭的,要放弃也放弃不得。

 鲍彦山斜过眼瞅瞅鲍仁文,不吱声。其实,鲍仁文来作这个说客是最不合适的了。他自己本身就是一个极有力的反证,证明着读书无用,反要坏事。时时提醒着人们不要步他的后尘,万万别把自己的孩子们弄成这样:赔了工夫赔了钱,弄了一肚子酸文假醋,不中看、不中用,真正是个 文疯子 。

 没有任何办法了。文化子晓得哭也是没用,便也不哭了,省些力气吧。倒是小翠背地里说他:

  就这样算了?

  算了。 文化子垂头丧气地说。

  甩! 小翠子鄙夷地说了一个字。

 文化子脸涨红了。在此地,无能,窝囊,饭桶,狗熊,用一个 甩 字就全包了。一个男人最坏的品质怕就是 甩 了,一个男人 甩 ,那还怎么做人?还怎么叫人瞧得起?文化子动动嘴唇,没说什么,站起来要走。小翠子上前一把拽住他的袖子:

  你把我唱的曲儿还给我。

  这怎么还! 文化子朝她翻翻眼。

  你唱还给我,唱个十二月! 小翠搡了他一下。

  我不会唱。

  不会唱也得唱。

 文化子愣了一会儿,晓得是犟不过小翠的,他总也犟不过小翠,犟不过心里还乐滋滋的,真不知见了什么鬼! 那我唱个别的。 他请求。

  也管。 小翠通融了。

 文化子苦着脸想了想,又说 唱个革命歌曲。

  唱吧!

 文化子沉吟了一会儿,咳了几声,清清嗓子,开口了: 一条大河波làng宽—— 他唱了一句便停下来,偷眼瞅瞅小翠,看看她的反映,他怕她笑。

 她没笑,看着他,微微张着嘴,倒有些吃惊似的。

  风chuī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 文化子一边唱一边偷看她,她默着神,象在想什么。

  听惯了艄公的号—— 文化子唱得鼓起了喉咙,只好认输, 实在是吊不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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