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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鲍庄_王安忆【完结】(10)



 小翠子象醒过来似的抬起眼睛看看他,轻轻地说: 这个曲儿怪好听的。

 文化得意起来,雪了耻似的。

 文化子不读书的消息一传开,那耕读老师便闻讯而来,动员捞渣上学。不得已,他向鲍彦山兜出了心底话:

  说实在的吧!我这个耕读老师做了这些年,至今也没转正。您让捞渣上学,也是给我脸面。这第一期的学费,我替捞渣jiāo了吧!

 鲍彦山看看老师,终于点头了。不过学费没让老师jiāo,他说: 真让他念书了,我就得供他学费,万不能让你老师掏腰包。

 他是说话算话的,一口气jiāo了学费,还花了六毛七分钱,给捞渣买了个新书包。鲍五爷在拾来的货郎挑子上拣了支花杆铅笔,给放在书包里了。

 捞渣上学了,做小学生了。第一学期,就得了个 三好学生 的奖状。

 小翠把捞渣的奖状拿在手里,颠来倒去地看个不停,看完了便问文化子:

  你念这些年咋没带回过一张花纸来家?

 文化子不屑地看了一眼奖状: 这不算什么。

  啥才算什么? 小翠回他嘴。

 他俩时常这么一句去一句来的拌嘴,鲍彦山家里的都看在眼里了,慢慢的看出了些个意思,夜里,在枕头上,和男人商量:

  小翠十七了,该给他们圆房了。

 可是就在这时候,小翠忽然不见了。割完最后一垅麦子,小翠说:

  你们先回家,我去沟里唰唰毛巾。 然后就再没回来。

 现今文艺刊物多起来了,天南海北,总有几十种。鲍仁文往四面八方都寄了稿,那一厚本 作品 已经拆开寄完了。寄出去一份,他就增加一份期待。他的生活里充满了期待,没有空隙去gān别的了。他和他老娘那三亩四分地里,苗比别人少,糙比别人多,都种不过二婶的地。真不知他是中了什么邪魔了。他娘甚至跑到二十里地外,三里堡的土地庙去烧了一炷香。那土地庙早已被毁了,她就把香cha在庙前边的大树上。这个庙的菩萨灵,她认为。

 他那在县委宣传部打字的老同学给他个消息,省里要开一个笔会。笔会,就是许多作家聚在一起,谈谈,玩玩,以文会友的意思。笔会先在省城开,然后就要到这鲍山去玩玩。这些年旅游风盛,稍有点来历的地方都叫拿出来作胜地了。鲍庄要说起也算有点来历的,据说,那上边还有个什么脚印儿,是那位鲍家的先人巡察治水qíng况时留下的。还有一个dòng,dòng里有石桌石椅,是那位先人坐镇指挥时用的。据说,那里也要设置旅游点了,当然,眼下只有一座小房子,里面有卖茶的。荒荒的,野野的,作家们就是要看这野味,亭台楼阁,绮山绣水看惯了,要换换口味。

 于是,这批作家便要来游一下鲍山。

 于是,省里早早就通知了县里,要县里早早做好准备。县文联——现在县里都有文联了——计划着请这些作家们和本县的文学青年见见面,座谈座谈,讲讲话,指导指导,以繁荣基层文学创作。海报贴出去了,要听讲座要见面的,得买票。不到两天,票就全卖出去了。现今的文学青年也是非常多的。

 那老同学也代鲍仁文买了一张票。鲍仁文早早地就在盼望这一天了。长这么大,读了这么多小说,这么地热爱文学,可他却从来没见过一个作家。这实在是太不公道了。

 他早早地就在盼这一天了。眼看着这幸福的一天之前的那些不幸福的日子,一日一日熬了过去。那老同学却托人带话来说:讲座见面会取消了。作家们不来鲍山了。因为有的要到西双版纳开笔会,有的要到九寨沟开笔会,还有的要到西藏参观访问,剩下二三个虽没别处的笔会邀请,却也没了兴致,终于没能成行,早早地分散到各地去开笔会了。近来的笔会是非常多的。比起那西双版纳、九寨沟、西藏,这鲍山又野得很不够了。

 于是,他又只能继续往各地刊物寄稿子,继续期待着,继续什么也期待不着。

 每日里,他在自家那三亩四分地里做活儿,脑子里就象在开锅,种种事qíng涌上心头,种种滋味充斥在心里。想想年龄是偌大,著书是偌渺茫,没有业,也没有家,这么一日一日过去,实在令人惧怕的很。那一日复一日的单调平凡的生活后面,究竟掩隐着什么?前头的希望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到达?他又恨不能马上跨过五年八年,看看那前景是如何锦绣,或者如何黯淡,也好早早死了心。因此,他望着那毒辣辣的日头,就有些为难起来,究竟要它过去的快还是慢呢?

 和他的地挨边儿的是鲍彦川家里的地。她每日里带着十一岁的大儿子在地里做活,不兴歇歇的。天不亮来了,天黑了还不归。吃饭也不回去,她八岁的闺女提着个蓝子给送来,就在地里把张煎饼卷巴卷巴,吃了,喝几瓢凉水。然后再接着gān。

  一个人管吗?二婶。 他每日都要招呼她一声。

  管。 她回答。她就是说不管,也不见得有人来帮她忙。这地一到手,人就象疯了似的,恨不能睡在地里,谁也顾不上谁了。这阵子,真是谁也顾不上谁了。

 不过,每隔三五日,鲍仁文就看见有个膀大腰圆的外乡小伙子在二婶家地里做活。看看不象是雇工,二婶待他象自家兄弟,他待二婶也不外。他gān活肯下力得很,一点不掺假。再说,这年头,又上哪儿去请雇工。就算有雇工,二婶也未必请得起。

 那小伙子最多有二十岁,憨憨厚厚的。要来总是晌午后来,一gāngān到天黑。有一次,他直起腰左右看了看,正好看到鲍仁文,便龇着牙笑了一下,牙白得耀眼。鲍仁文认出了,就是那天挑货郎挑的弟们。

 小伙子和二婶不外的很。有一次,见他给二婶翻眼皮,二婶眼里进了颗砂子;有一次,见二婶帮他挑手上的刺儿。二婶吸烟,小伙子帮她点火;小伙子吸烟,二婶帮他点火。他叫她 二婶 ,她叫他 大兄弟 ,孩子们叫他 叔 。瞅不透他们是什么关系。瞅着只觉得怪有趣儿的。

 日子过得那么平淡,难捱,看看他俩,倒也解解闷。

 二十六

 这天,那小伙子正给二婶锄地,却呼啦啦地跑来了一伙子人,为首的正是鲍彦山。他抡起扁担,一家伙把那小伙子掀翻在地上了。接着,一伙人就拥上来,连打带踢,那小伙子抱着头在地上乱滚。

 二婶担着一挑水走到地边,来不及搁下桶就朝这边奔过来了。桶翻了,水涓涓地流着。

 二婶跑着跑着,绊倒了,爬起来再跑,一边叫道: 要打打我,要打打我。

 她跑到跟前,就去拖鲍彦山,鲍彦山给了她一脚: 连你一起打。

 她被踢得蹲了一下,又站直了,跑上几步,扑倒在鲍彦山脚边,抱住鲍彦山的膝盖: 大哥,你饶了他小命一条吧!

 鲍彦山不由放下了扁担,瞅了一眼弟妹,叹了一口气,骂道: 你这不要脸的娘们,还有脸给他说qíng! 说罢,就一使劲甩脱了她。

 二婶翻转身,索xing抱住了那小伙子,不管不顾地嚷: 是我偷了他汉子,没他的事!是我偷了他汉子,没他的事!

 一阵更加激烈的拳脚jiāo加。二婶和那小伙子紧紧抱成一团,再不作声了。任他们怎么踢,怎么打,怎么骂,只是不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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