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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之夭夭_王安忆【完结】(10)



 她当然是吃过哥哥打的。其实那也只不过是一巴掌,或者一拳头。别人家里,大孩子打小孩子要bàonüè得多。可她哥哥的这一记,却格外令人胆寒。他不动声色地,几乎眼睛都不抬,不看地方,出手就是一下。有时在脸上,有时在头上,有时是当胸。这一记也不算特别重,可却挺狠。为了这打,她怕她哥哥,她也知道,姐姐是与哥哥一起的,所以连带着也怕了姐姐。并且,她还知道,这不像和保姆的争执,在母亲那里是必定得不到支持的。曾有一回,余姚女人以那样的诡黠的口气向东家说:今天不乖,她哥哥都打她了。于是,挨打就变成她的错,而不是哥哥的。母亲的回答是,再给一记。母亲的打,她是不怎么怕的,虽然,如她母亲这样的经历和xing格,多少是粗bào的,出手不会轻。逢到脾气上来,也很冲动。说来也奇怪,她从来不曾碰过两个大的一指头。她对两个大的,不怎么亲热,可是等他们长起来以后,她却怀了一种敬畏。他们的冷若冰霜,使她将他们看得很高,比她自己高。和所有的艺人一样,她是自谦还有自卑的。而对这个小的,她却打骂甚多。好像也不是与她特别亲昵的原因,她甚至比对两个大的更不喜欢她。她不喜欢她的伶牙俐齿,不喜欢她的活泼,不喜欢她匀称柔软的骨骼,不喜欢她笑起来有一种媚。她忍不住就要骂她和打她,在某种程度上,她其实是母亲的出气筒。每一回,几乎事出无端地,被母亲打过,地哭一场。母亲也不管她,兀自坐或躺着吸烟,烟雾弥散在房间内。她吸着鼻子,觉着好嗅,安静下来。等母亲在chuáng上躺下,背对着她,她只能触到一点点母亲的衣角。那丝绸的凉和滑,也让她觉着好过。于是,她安静下来,渐渐地,还感到幸福。关灭了灯,街灯便将梧桐叶的影投在窗帘上,很错乱的jiāo互,使她感到刺激的快乐。一大一小,沉入了梦乡。

 有时候,母亲带她去剧场。她们提早吃了晚饭,下午三四时便离家了。后弄里满是阳光,她被打扮整理了一番,由母亲搀了手,表qíng持重地走过弄堂,有一些眼睛注视着她们。她们走出弄口,去搭公共汽车。方向上是走回去了,正好从她们家楼下的商店前走过。店员们从柜台后面看这母女俩,西斜的阳光里,鲜亮的衣着,显得很绚丽。那小小的姑娘跟着母亲,显得很有倚仗的安静和郑重,她目不斜视,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这些店铺和里面的店员。这是小学生放下午学的时光,马路上有放学的孩子,三五成群地走,回家去,而她们,却是出门。搭上车,车从梧桐树间驶去,她又一次看见了自家的临街的窗户,还有那一行店铺,甚至看得见其中一个店员正往外张望,她几乎要喊出他的名字来。可是,一种骄矜的心qíng止住了她。汽车渐渐驶离她熟悉的qíng景,而到了陌生的街区。有几次她回头看母亲,只看到母亲的侧影。她侧过头,望着走道那边的窗口,好像也和她一样,被窗外的风景吸引,可又像是全然不注意。这一趟车程,在她对时间的认识来看,是相当长了。等下到一个站头,停在路边,形势似比出发时激烈,车和人更为拥挤和匆促,阳光也更下去一些,光线就略微暗淡。这里的马路较为狭窄,被两边的房屋挟持得过紧,头顶上盘亘jiāo错着电线,鸽群飞翔,拥簇和繁闹。她们走了一段,转到一条更窄的小街,推开一扇小门,进了剧院的后台。

 一股yīn森的凉气扑面而来,眼前陡地一暗,却响起几个声音,是招呼她们的。她听见母亲在回答,母亲的声音忽变得轻快,而且,善言。她回应着人们的招呼,又招呼着人们。此时,她们已经走进明亮的化妆间里,是由日光灯照明着。一大间,被化妆桌分割成一条条走道。人多没到,却也占了有二三成。还都没上妆,只是闲坐或是走动着。有人在化妆桌面上摆开一餐小宴,油纸,饭盒盖,盛着熏鱼,红肠,素jī,饭盒里是huáng酒,酒jīng灯上温了,冒着热气。那人递过一厚片红肠给她,她一边吃,一边在化妆桌间穿行,看镜台上的粉盒,凡士林瓶,头绳,假发套。母亲由她去,并不斥责她。来到这里,母亲的心qíng变好了,甚至是快乐的。她坐在镜台前一把圈椅上,架起腿,抽一支烟,偶尔从旁边桌面上拈一片熟食,放进嘴里,品尝味道如何,称许和批评,或者推荐某条路上某个熟食店的更为上乘。她偏过头,让过旁边那一桌晚餐,将烟吐到另一边的半空中,那动作有些俏皮,是在家时从未有过的姿态。有人过来打趣,让那开宴的主老酒少喝点,当心舌头打绊。母亲说:蛮好,加一段绕口令。人又说:不是绕口令,是“轮嘴”。“轮嘴”即口吃,当是从弦拨乐器指法,“轮指”而过来,更形象。母亲就说:岂不加倍发噱?母亲变得很有趣,而且,她挺受大家欢迎。吸完一支烟,旁边的熟食摊也收拢起来,人又多来几个。母亲特特立起身,走到一个人跟前,将一整条香烟拍在桌上,说:何师,孝敬你的!何师当仁不让,立刻破出一包嗅一嗅,又放下,先cao起一把胡琴,给琴弦上松香。母亲回到桌前,开始上粉底。她从镜子里看见母亲的脸,母亲的脸很有神采,眼睛灼灼发光,脸颊鲜艳。但很快掩在了ròu红的粉底后面,变得像面具。有人教她一段唱,她竟学得很像,人们就说,让她也学这一行,保证红出来!母亲说,一个沙喉咙,出不了头的。人又说,你不也是沙喉咙?不是出头了?母亲说,我沙,我有水音,她没有。很得意的样子,转而又添一句:我也并没有出头。话音里有一点暗淡,但还是昂然的。无论她喉咙沙不沙,一个小孩子,不怕生,教得会,总是招人喜爱的。所以,有一出戏里,需要一个小孩子,她自然就上去了。

 她不晓得这戏是什么名字,演的什么qíng节,她只是罩一件白色的围兜,围兜口袋里塞满炒米花,站在台口,然后,母亲在她身背后一拍,她一边往嘴里填炒米花,一边放声大哭,走出去,走过台前,一直从那头下去,就完了。虽然简单,可当了台下黑压压一片人,莫说孩子,没经过的大人也会腿软。无论演不演戏,她都喜欢剧场。喜欢这里的人多,热闹,母亲的好脾气,她几乎称得上是个温和的母亲了。散戏后,母亲卸了妆,母女俩回家去。母亲虽然不像先前的活泼,而是沉默下来,但能觉出,是平静的。这平静,使她保持了一些方才的和悦。母亲会带她到一条弄堂里,一家小店,去吃柴爿馄饨。店堂很小,其实就是将已经很窄的弄堂隔出一条,只摆得下前后三张小桌,柴爿炉就在门背后,炉膛里的火映红了墙壁。母亲在红光里吸一支烟,烟雾也是红色,洇染开的淡红。吸完烟,馄饨不那么烫了,她那碗吃了有一半,然后,母亲很快吃完,等不及她还在贪馋地喝碗底的鲜汤,用ròu骨炖成,放了蛋皮和葱花。母亲将她喊起就走。为了能够喝完碗里的汤,她学会了迅速地吃烫嘴的食物。她往往在车程的后半段已经入睡,在睡眠的状态下被母亲推下车,拉着走过距离家的一段路途,上楼,进房,最后看了一眼电灯光下huáng灿灿的房间,又回进睡眠。

 她的演剧生涯一直延续到她小学四年级。当她上小学以后,逢到演出的日子,母亲事先给她两角钱,单趟车费兼一顿早晚饭。此时,母亲响应政策动员,主动削减工资。他们这些艺人,是真心感激人民政府,将他们从三教九流的地位提升为主人。他们都是重义的人,所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政府只要开口,他们从来不会打回票。这样,家中的开支便不得不大大压缩。母亲不是一个会计划的人,可她能伸能缩。当即辞退了余姚女人,两个大孩子中,一个大的,考了寄宿中学,女孩子总归好照应些。那最小的长高了,嫌挤她了,就让从三楼搬下来,睡到二楼,和姐姐同睡一张chuáng,原先是余姚女人同姐姐睡的。哥哥的chuáng依然留着,等他星期六回来睡。姐姐对妹妹,一点没有显得比对余姚女人更欢迎一点,总是将后背对着妹妹。那小的为挣得大的欢心,极尽小心,承揽下铺chuáng扫地的杂务。过了一年,到小学二年级时,烧饭也是她的活了。甚至,姐姐的衣服亦是由她洗。她并无怨言,内心里,也很奇怪的,与她母亲一样,将两个大的看得很高。好像,能沾手姐姐的内务,还是一件挺荣幸的事。但是,她还是很高兴演戏的日子,她可以在放学以后,直接从学校往剧院去。她的运气似乎从来不佳,她没能上到曾经随楼下店员去送蒸饭的那家小学,有着大食堂和大cao场,而是上了一家民办小学。校舍分散在民居中间,体育课就是在弄堂里上。她走出教室——其实就是石库门房子中的一个客堂间,穿过弄堂。这些错综复杂的弄堂,她已经谙熟于心。从哪里可通达哪里,免去绕道之遥,她心里一本账。沿途的风景,她心里也一本账。但并不妨碍她有兴致,她百看而不厌。她穿过弄堂,再多花些脚力,便可省下七分票钱中的三分,使手头更宽裕。她认识一家合作食堂,在那里可吃到二两炒面和一碗牛ròu清汤。她嘴很甜地叫着阿姨,伯伯,人家又渐渐认识了她,就会多给她一些炒面的焦huáng的部分,牛ròu清汤里也会漏进几片薄牛ròu。但她并不总是这样正经坐下来吃饭,这似乎太làng费了,无论是对于财力,还是自由。所以,她更多的是化整为零,沿途一路采买享用过去。食物的种类不限于果腹,而是相当丰富,比如棒冰。这小孩子寒冬腊月也照样吃棒冰不误。有一次嘴唇冻在冰上,撕破一小片皮,流了好多血,化妆时自然有了麻烦,挨母亲一个嘴巴,被同事们劝下了。这给了她教训,从此将更小心地对待棒冰。她沿途吃着棒冰,桃脯,粽子糖,含松仁的要两分钱一颗,较为昂贵,她不常吃,还有老虎脚爪,开口笑,瓜子,甚至于,一小包虾皮。她还发明出一些前所未有的吃法,一边嚼一颗奶油软糖,一边往嘴里扔花生米,制造出奶油花生糖的效果,或者将棒冰夹在一个圆面包里,吃出冰淇淋的意思。总之,这笔晚饭钱被她吃出五花八门。她有一次为省下所有的车钱,竟一直走到剧院。自然迟了些时候,其实不顶迟,因她是第三幕登台。她看见有几个老戏油子也是这样,前边已开幕,他们这边厢才慢条斯理地上粉底,戴头套。她进去后台便挨了母亲的嘴巴,这回人们没去劝,而是说这小姑娘该受点管教。她也亲眼见过一个年轻演员,新招进来的,读过两年初中,难免有傲气,以为与老演员不同,姗姗迟来。结果被领导和师傅骂得哭,肿着眼睛化妆更衣,上台还不许带qíng绪。所以,以后她再不敢了。她一路吃到剧场,径直走进后门。她特别得意这一个时刻,觉着人家都在看她,这么小小的一个人就有如此特权。虽然她自小就出入剧场,可她始终对剧场怀有着神圣的感qíng。她觉着,在此,世界被划分为两半,一半在台下,一半在台上,台上这一半无疑是更为jīng彩,更为激动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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