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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之夭夭_王安忆【完结】(28)



 进到房间,先相对坐了吃柿子,个大汁饱,沁凉蜜甜。只听房间里都是呼啦啦的吸吮声,根本顾不上说话。吃罢,洗了手嘴,方才坐定。母亲说了来意,郁晓秋满心狐疑,只觉不可能,可也知道,母亲只要说行,就一定行。所以并不辩驳,只由了母亲去做。母亲所做所行,归结起来,其实只一件事,就是请客。她在渡船上,便结识了县“五七”工作办公室里一名gān部,是从上海下放来的,都是上海人,很快就搭上了话,话题是从船上供应的面条开始的。母亲很奇怪这一角二分一碗的面条,既无油亦无盐,直接从清水里下了捞起,如何能卖出来。她很有觉悟地批评说:这是对贫下中农的态度问题。那名上海gān部笑道:贫下中农才吃不起这面条呢!这名gān部挺年轻,不到三十岁,姓孙,是上海出版系统的下放gān部,与母亲可说是大同行,都算文化口的。所以,不一会儿就成了熟人。母亲口口声声喊人家小孙,倚老卖老。那小孙看她派头,觉着有些来历的,于是心甘qíng愿当杂役。下船时,母亲的行李,几乎全部到了小孙身上,又由小孙领到招待所住下。此后的宴请,都是小孙定的人选,出面去请,自然也场场都到。“五七”办公室专为下乡知识青年成立,至此也有三四年光景,对县里几级权力机构早摸得很熟,尤其是有关知识青年的政策条例,知道如何使用与cao作。所以,小孙就懂得该请谁不该请谁。这些人呢,虽然也当“五七”办公室是个摆设,与民生民计无甚相关,但因是在上山下乡运动的风cháo上,所以,面上都很尊重。来请的且是上海知青的家长,qíng理就说得过去,内里又多少有着对上海客人的好奇,凡请下的,个个都到齐。开始两场,是在饭馆开宴。县城最好的饭馆,最昂贵的菜,不过是炒腰花和炒猪心,有一次,是小孙自带一只老母jī,早上送过去让厨房炖汤。后来,饭桌上一位主任建议,可到县委小餐厅来请,价格还给优惠,于是,宴席便转移地方,进了县委大院。饭菜未必会好到哪里去,可身份不同了呀!其中有一顿是专请郁晓秋所在公社的gān部,公社gān部进到里面,个个表qíng肃穆。除了吃饭,还送礼,送的是真丝衣料,巧克力,听装饼gān,摆出来花花绿绿,闪闪烁烁一桌面,繁华的上海似乎到了眼前。其实,却是不大实惠的。有口直的,会脱口说:这么破费,不如肥皂毛巾的用得上。母亲立即说:一句话,你家的肥皂毛巾我包!大家都不曾想到上海女人会如此豪放,不下于一个男人,对她颇有好感,个个向她拍胸脯。不出一周,上下便打点完毕。临走时,母亲从旅行包里掏出最后三条牡丹牌香烟,是专为小孙留的。又从手腕上抹下自己的英纳格手表,拍在小孙手心里。这个动作就不单是还qíng,还像母亲对儿子。小孙要推,她便说:你手上那是个什么表,无名无姓,戴了不如不戴。小孙只得收了。一周来,他对这个女人竟有些依恋。郁晓秋前一日就搭公社gān部的车回了生产队,是他把她母亲送上轮船。来时满满的行李,走时亦是满,装的是花生,huáng豆,芝麻,土豆和小磨香油。

 转过年,也是四月,郁晓秋便病退回上海,离她走正好两年。

 郁晓秋回到上海,有大约两年的时间没有工作。此时,街道里弄里屯积了一批这样的青年,叫作“待分配”。大多是几届以来,因身体qíng况允许不下乡的毕业生,也有少许像郁晓秋这样病退回沪的。他们都不会预测到,几年以后,病退的政策将普遍实施,形成知识青年回城的大cháo。而现时现刻,人们都异常的羡妒郁晓秋,认为她母亲颇有法道。郁晓秋的母亲在结束靠边站的状况以后,几乎没有隔夜地,悉数取出解冻存款,分作三份,两份各存入两个大孩子的名下,第三份尽数用于调郁晓秋回沪。她很知道世事的不可靠,冻结时没有大怨艾,解冻了亦没有大欢喜,就是知道要动作快,及早化为实效,谁知道下一日会如何?反正有工资呢!她向来能伸能缩,每人每月十二元能过,如今恢复原工资一月一百多元也是尽数用完。所以,她还是说新社会好,倘还是在旧社会,像她这样姿色已退的老艺人,怕连西北风都喝不上。如今,即便在牛棚里隔离,她也还是有保障。他们剧团里,有几个历史问题严重的,吃了官司,坐监牢了,知道他们怎么说?吃人民政府饭去了。不就是有保障的意思?她每月工资留下烟钱,上班的车钱,洗澡理发钱,其余统统jiāo给郁晓秋开销家用。大的女儿已经工作,她也不要她jiāo饭钱,一则因为郁晓秋无饭钱可jiāo,二也向大的宣布,到出嫁时,就不再给陪嫁了。生活又回到原先那样,郁晓秋当家,不过手头宽裕了许多,不比那时按人头发放的生活费。可她并不敢大手大脚,每月都会剩余一些钱,还给母亲。母亲有时收下,有时却让她添一件衣服。这样,她就有了私房钱。她的私房钱,主要花在给何民伟寄包裹。何民伟其实不缺,但这一寄一收都有着无限的安慰,缓解着两地的思念。他们已经很要好,但竟还是没拉过手,也幸好这样,没有ròu体的yù念,相思就不是顶苦,还有些甜蜜。一封信,一个邮包,就给了彼此很大的满足。甚至有一次,何民伟还给郁晓秋打过来一个长途电话。公用电话间的跛脚青年,在临街窗下喊郁晓秋的名字,说是江西来的长途,没有挂掉,要她立即去接。她几乎是哆嗦着腿脚,连滚带滑下了楼梯,奔出后弄,再奔到邻近弄口的公用电话间。一把抓起电话,可电话里尽是嗞嗞嚓嚓的杂音。她这边大声喊“喂”,那边也是在喊“喂”,真好像隔了有千山万水。他们没有说上一句话,可彼此晓得是对方。这一刻相当酸楚,郁晓秋是掉着眼泪回家的。可是想到何民伟远远地想着她,又是起心底快乐。后来,从何民伟信里才知道,他们是到县里开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积极分子代表大会,就去邮局里要了个长途,等了一个小时,方才接上,还只能“喂喂”的,他们那地方,很“山”很“山”。何民伟就将名词用作形容词,描绘那里连绵不尽的山形地貌。郁晓秋回信问他,怎么知道她家的公用电话号码?何民伟在下封信里回答,她家其实与他家共用一个公用电话,号码是一样的。

 这期间,何民伟和郁晓秋往来,何民伟家采取眼开眼闭的态度,因晓得他们分在两地,不会有什么结果。但同时呢,又微妙地存着一点功利心。无论如何,郁晓秋已在上海,他家的人却在外地,退一万步说,也是个归宿。当然,这只是他家大人暗中所想,何民华是不曾放弃她的观点,无论两人的境遇如何改变,她都坚持认为何民伟不能和郁晓秋好。她已经有了男朋友,是同厂的一名技术员,上海jiāo通大学船舶系,“文化革命”前刚入校一年的大学生,工资待遇依然按照大学毕业的标准。照理,处在令人满意的恋爱中,应该对人对事宽容,可何民华却不是。她反因为享受了热恋的巨大幸福,而更认为郁晓秋不配。所以,那两人之间的往来,他家父母还都有点帮着瞒何民华。家中有了工作又有主意的长子长女,父母都有些怕的。也是因为向来依赖惯她,纵容了她的独断专行。何民伟一年只回家一次,可住的时间很长,从年前到年后,再到开chūn,最后入夏,方才打点打点回去。cha队落户到了这些年,人心都已涣散,还有一来不去的,但大多是要顾虑前途,还是要回去混半年。何民伟在上海,除一早一晚,吃饭睡觉,就都是和郁晓秋一起。两个闲人,又住得近,郁晓秋家白天没人,何民伟去了,两人说话,何民伟帮着gān点小活。修电线,换煤气灶橡皮管,水龙头里的橡皮圈。偶尔的,他们也出去,但总归是有目的的,看一场电影,吃一碗小馄饨,或者买某样东西,到中央商场修理东西。他们都不是诗qíng画意的人,之间的关系也过了空谈的阶段,倒有几分过日子的意思了。要说过日子,他们真能过到一起。何民伟是个内心安宁的人,特别适合家庭生活,郁晓秋的xing格不是那么静谧,可她却有着生活的诚意,努力要做得好。在别人看来,他们在一起恐怕是乏味的,可他们自己并不觉得。甚至,因为都没什么大志向,他们也不顶为前途焦虑。他们觉着眼下就挺好,嘴里说的闲话,手里做的琐事,是没多大意思,可又有些小意思,除去本身的实用xing外,还是因为和自己喜欢、也喜欢自己的人在一起,总有一些派生出来的乐趣。有时候,他们看完一场下午场的电影,这时节的电影不外乎就是那几部,翻来覆去的,可总也有些夸张的激越的东西,比如音乐,比如画面,比如一些言辞,鼓dàng着他们的qíng绪。周遭环境却是那么宁静,西斜的阳光将树枝投在房屋的墙上,恬淡又温馨。他们各自都有负责任的家庭做依靠,不必为衣食着忧,处境都是安全的,而彼此间,无疑无猜。两人又是越长越好看的年龄。何民伟又拔高一截,几可称得上魁伟,他的脸型稍有改变,瘦削了些,圆脸就成长脸。他还是学生头,前边有一点发梢,斜在额头上,却不是稚气,而是英俊。郁晓秋呢,她终于从yīn晴无定的发育时期走出来,荷尔蒙在一个协调的状态中保持着饱满度,于是,脸色变得光亮明朗。她依然是那种略huáng略黑的沙皮肤,可你也想象不出像她这样线条丰富的五官,如何能长在白皙的底色上,那就好像会承不住重量似的。现在,她可真是绚丽啊!连那毛出来的碎鬈发都增添了这绚丽。好在她不是那类高大的体格,否则就是惊艳了。她早就长定了个子,小些时显得触目的曲线,此时且线条流利,有几分苗条,因为骨ròu匀停。他们这一对走在路上,过路人也会多看两眼的。他们自己可能是稔熟了,并不觉得,但偶尔的,在某一种光线,某一种角度,忽然地,会很惊讶,这是那个人吗?可是好看极了。这也是令人愉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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