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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之夭夭_王安忆【完结】(29)



 在一次分别之前,两人在郁晓秋家里,肩靠肩坐在chuáng沿上,自然而然就依偎在一起。先是何民伟将手搭上郁晓秋的肩膀,两人都不敢动。屏了一会,何民伟搂得紧一些,郁晓秋方才靠过去,渐渐钻进何民伟的怀里。两人心跳着,忽然间,一个觉着一个那么大,一个觉着一个那么小,一股从未经验过的感动注满他们身心。他们试着接吻,只是嘴在对方脸上、唇上触摸,可这已经使他们非常满足。他们发现,他们已经那么要好了,却还能更要好,几倍、几十倍地要好。这一回分手,他们可真是依依难舍了。郁晓秋不能去车站送何民伟,因何民华是要去的,何民伟只能在下午时去郁晓秋家告别。两人坐在chuáng沿上,抱在一起,脸贴着脸,互相被对方的汗和泪弄cháo了脸。就这么,一个时辰过去,何民伟不得不走了。走几步又回过身,抱一抱,多么舍不得啊!那么热热的,亲亲的人。两人嘴里喃喃地说,要一直好下去,永远好下去。本来这是不成问题的问题,此时提出来,并非互立誓言,而是格外的亲昵和动qíng。这一回分离,连何民伟这样实际的人,信中都要抒发了。郁晓秋有几次跑到虹口四川北路电信总局去,向何民伟所在的那个公社挂长途,她企望何民伟说不定正巧到了公社里呢,结果当然是没有。她往回走,走过海宁路桥,稠厚的苏州河水面上有她的小小的影,寂寂地走过去,内心戚然得很。身边不乏有追求她的人,有街道里共同待业的青年,有过去在一个中学,现已在工厂就业的高几届的同学。她不再是以前那个撅臀挺胸地走在街上,毛茸茸的撩人的小东西,而是风华绚丽的姑娘,撩人还是撩人,可却有一股令人敬畏的气息。这是生发于青chūn,青chūn本就是有威慑的,只是它仅在某些人身上,才会如此全面地展现和迸发。追求她的人都是认真的,怀着正当的婚娶愿望,有的条件相当成熟,行为长相也不至于让她有反感。可她眼里心里只有一个何民伟,宁可是这样见不着,没有归宿,前景渺茫。抱着他,又为他抱着,几乎是噬骨的快感,在不得见面时又成了痛楚。惟有他才能,才能有这一切苦和乐。他们是普通的青年男女,刚jiāo二十岁的年华,不怎么懂得爱,只是谈得来,相处得来,要好。然后,稍稍接触了ròu体,窥见xingyù的模糊的光。他们开始有些骚动,而因是在相处这么久之后,这骚动就又不单是ròu体的了,有了甚至称得上是jīng神的诸多原委。虽然仅止是ròu体表面的触碰,可他们的关系拉开了新的帷幕。他们这才开始真正的男女qíng爱,之前,只是两个孩子的要好。前面说过,他们彼此都不太把对方当异xing的,所以才相处得来。他们相处好了,相处熟了,才发现原来是一对异xing伙伴,而他们的年龄也正走到长成xing爱的阶段。谁能替换对方的位置呢?没有人可以。只有他们俩,就让他们相思吧,煎熬吧!

 幸好,还有现实的庶务打岔,转移了注意力。这一年夏天,郁晓秋接到了工作的通知,在街道玩具厂里做工人。玩具厂分散在一条杂弄里,和她小时就读的民办小学校一样,但qíng形更为局促。工场间是一大间,其实是将底楼的厢房,灶披间,后天井,全打通,连成一个统间,其余还有几处楼梯间、阁楼间作仓库和备料用。工场间里,白天都须开着日光灯,壅塞着塑料的甜腥气味。所有的工序都沿了一条长木案子,依次排列。郁晓秋这一道是修边,就是把模压的塑料鸭或狗的压边,用剪刀修齐。活计是轻松的,但不像农田里的慡朗清新,而是沉郁的。木案两侧,面对面坐着的,一多半是中年女人,脸色青白,眼皮都有明显的浮肿,因为长时间低头垂目,颏下都有些赘ròu。另小半是新进的知青,脸颊上还有着室外光线留下的红或黑,也有着室外活动形成的生动。可到了下午收工之前,脸色也开始转huáng和暗淡。男工们多是搬运,踏了huáng鱼车,拉料和送货,在分散各处的库房,料间,工场之间往来传递。他们给这沉郁的工场间注入流动的空气。他们一旦进来,长案两边就会有一阵小小的活跃,剪刀的嘁嚓也有一阵子小错乱。这些男女青年因都是同一街道管属,平时街上过往,多少有些认识,至少也是面熟。郁晓秋是大家的熟人,没见过也听说过,此时,从传闻中剥出来,到了眼跟前,先是觉着不过如此,看久了,却觉着果真有一种不一样。这不一样不定是在某个部位,而是在流转之中。这个日光灯下泛着青白的工场间,走进去,须臾间,就会将目光注入她身上。日光灯平面的光,将她脸部的线条刻画得格外清晰:上挑的眼梢,双睑的宽幅,唇的曲度,还有皮肤上的细颗粒,作为皮肤会是粗糙的,但在此,似乎是成为一幅画的底部,就形成一种浓郁的色调,使这张脸突出在澹薄的光线之上,变得鲜明夺目。就是这样,在曲长bī窄的杂弄尽头,yīn暗的灶披间改成的工场里,突然,绽开一朵花。现在,她又有了一个别名,“工场间西施”。是工场间里那些男知青给起的,比起“猫眼”这别号,形象风趣都不够,且啰嗦,还一眼可见出处,是鲁迅先生《故乡》中的“豆腐西施”,套用而来。这种风月才qíng,读书是读不出来的。但是,这冗长的别号,依然从工场间流传出来,到了街上,渐渐叫开了。

 郁晓秋就业的第二年,何民伟也病退回来。就像前面说过的,此时,病退已经是对知识青年回沪政策的具体应用,所谓“病”,则成为公开默许的作弊。像江西这样工业落后的省份,知识青年大多不能在当地寻找出路,于是,这当口,滞留多年的知青便纷纷“病退”回沪,何民伟裹挟其中,回来上海。户口迁进之后,也闲了一段,但并不长,分到和郁晓秋同属街道的另一个工场间,专加工无线电线圈的,做了工人。现在,他们就在同一条街上做工,再也不必担心分离。然而,早起暮归,两人的休息日又不在同一天,所以一处厮守的时间倒变得有限。晚上可以见面,可这时郁晓秋的母亲又在家中,虽不像何民伟家那么反对他们往来,可总是不方便。两人就只能在马路上逛,或者看一场电影。树影底下,黑dòngdòng的电影院里,偎依一时,享一享肌肤之亲,到底不够。他们都长了一岁,ròu体的渴望抬了头,而且,在这一年的chūn节里,两人的关系又进了一步。

 其时,郁晓秋的姐姐已经结婚,姐夫是与她姐姐同一年中学毕业,分配进电话局的同事。人长得很端正,头发黑亮,牙齿雪白,是俊朗而且热qíng的青年。他看她姐姐的眼光,是恨不能将他细巧的爱人走到哪抱到哪。真是难以想象,冷若冰霜的姐姐竟能获有这样热烈的爱恋。爱qíng是一桩令人惊奇的事物,它可挖掘出人潜在的能量。姐夫家住在南京路西段的新式弄堂内,双开间的一层。家中本有兄弟二人,大的在“文化革命”前大学毕业,分在北京,早两年结婚成家;小的,留在家中,和新娘住了朝南两间中不带阳台的一间。这样的家境和住房,也是令人羡慕的。婚后,两人难得来娘家一趟。姐姐对这个家,以及她的家人,向来是qíng感淡漠,谁知道呢,也许她早就盼着离开家,所以一反常xing地对婚姻积极,及时抓住机会。chūn节里,本来是要回来的,可她们的母亲却决定去无锡过年,所以也就顺势不来了。“文化革命”结束,母亲她们这些老艺人又都活跃起来。无锡那几位原先是和母亲同在一个滑稽戏团的,出巡演出时,被留在当地,另成立了一个剧团。艺人们的经历总是复杂的,所以这些人无一例外受到审查,如今,全解脱出来,好比劫后余生。多年不通信息的,全又都联系上,于是走动往来,不亦乐乎。倘不是儿子要来家吃年夜饭,她母亲是等不得到初一的。郁晓秋的哥哥也在准备结婚,对方家庭是个gān部,增配了一间房。直到此时,他还是住设计院的单身宿舍。除夕夜一过,家里就只剩郁晓秋一个人了。何民伟来,两人亲热到不知所措,便开始做那桩事。虽都是二十三四岁的人了,可对这事却从未受到过启发教育,真是千差万错,有几回,非但不是亲热,竟然还有些反目,因为没有找对地方,两边都是着急。过年新换的chuáng单被里已经一塌糊涂,身上也是汗污jiāo集。一直从午后折腾到天暗,方才消停下来,可还是不对。两人都有些悻悻的,又有些尴尬,就像关系要破裂了一般。但第二日何民伟又来了,两人再次尝试。似乎是顺当了一些,却因为太过专心于技术,也并没有觉出多么大的激动和快感,倒不如单纯的亲热来得满足。而且,从未有过的无遮无掩的二人相向,彼此都变得陌生,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不免生出隔膜。到了郁晓秋母亲回来的前一天,两人几乎有些绝望,真怕是再也做不好此事了,心里简直对男女的关系生畏。他们是饮食男女的小小人生,纯粹的jīng神于他们是虚无的,他们必须做好这件事才行。可他们怎么就做不好了呢?两人丧气地搂抱着,赤条条地紧贴一起,何民伟将脸埋在郁晓秋的头发里,闷声说:郁晓秋,我老是做不对。郁晓秋被自己的头发,何民伟汗津津的脸,捂得几乎窒息,可也不松开一点,说:何民伟,是我不对。窗帘上晃着明亮的光影,窗fèng里挤进市声,有孩子的欢叫。他们就像两个离世的人,孤独地相守着。就在这哀伤的时刻,突然间涌起了激qíng,他们真切地感受到对方的ròu体,缠绵着丰盈极了的yù念。这一下,他们可是无比的亲热,亲得呀,打断骨头连着筋!外面那亮堂堂的世界算什么,压根儿比不上他们心里的光明。他们终于领略了ròu体的好,ròu体里蕴藏着的丰富的,柔软的,不停滋生的爱意。现在,他们想结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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