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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之夭夭_王安忆【完结】(34)



 因不是喂母rǔ,婴儿特别容易得病,前几个月尚好些,有胎里带出的抵抗力,几个月后就几乎平均每两周必发一次烧。两个老人真是照应不过来,有时郁晓秋上着班,电话打进工场间,把她叫走。有一日,孩子的祖母与她商量,能不能请长假带这孩子,工资由他们给付,口气有些像在洽谈保姆。郁晓秋自然回绝了,说自己会经常来。孩子的祖母立即说了一句:你不要多心,我们是将你当自己的女儿。郁晓秋很少听这样表达感qíng的话,不由对这个表面厉害的宁波老太心软。后来,她又对郁晓秋说过此类的话,是这样说:我们倒没把你姐姐当作自己女儿过。说出口又惶恐起来,觉着不妥。郁晓秋只觉着老人可怜,渐渐也多少有些生qíng。他们是待郁晓秋好的老人,不是那种至亲的随意的好,但惟其不是随意的,才是小心与温和,没有一丁点伤害。有一回,婴儿是在郁晓秋家过夜时骤起高烧,郁晓秋抱他去地段医院。急诊医生看了郁晓秋,怔一下,不由多看几眼,然后问:你认得我吗?郁晓秋也一怔,却是不认得。那人笑了说:我却认得你。一边低头给婴儿听诊,不外乎是伤风感冒,开了针剂和药粉,一边笑。郁晓秋颇觉尴尬,真想不出面前这瘦长身材的医生在什么时候与她认识过。待要离开,那人才说,你小时常到我家来,和我妹妹玩,又说出他妹妹的名字。这才想起是隔壁公寓弄堂内,那小女朋友的哥哥。当时她并没怎么注意过他,因他特别的安静与腼腆,现在却有些饶舌,不大想让她走似的,沥沥淅淅地告诉她,他和妹妹的近况。他们都已结婚,妹妹和妹夫都在读研究生,虽是带薪,但只是一点生活费,还要靠父母,不过,读出来以后会找到好工作,因读的是法律专业,在美国,最富的人是两种,一种律师,一种医生。他看看自己身上的白大褂,笑说,那边的医生不是他这样的可以比,他的月薪和一名cao作工没两样,不过,也够了,因他妻子从事特殊工种,就有某种津贴,总之,就这样吧,也没什么!说不出他是抱怨还是满意,或者两样都有。也许是值夜的寂寞,他翻来覆去地说着。看来,他还记得郁晓秋,但是可能已不记得对她的少年之爱,否则,不会这样絮叨,不怕人嫌烦。郁晓秋几次要打断他,好带婴儿去打针。他好像也看出她的心思,说陪她去。到了打针处,还要继续说,却让婴儿挨了针的哭喊搅扰了,只得停下。郁晓秋趁机携了婴儿,逃跑似地走了。她抱着婴儿,走在夜深人静的街上,心里格外的宁静。她就像一个站在了岸边的人,看见已是隔岸的人和事,是她,又不是她。婴儿卷在羊毛毯里,像花瓣里的花蕊,也安静下来。她在婴儿柔软的头顶上亲了一下,嗅到一股芬芳,不知来自何处,令她感到惊异。

 这期间,郁晓秋的姐夫回来过一次,是暑假。婴儿一百天光景,也就是说,距离姐姐亡故已有三个来月。他对孩子依然没有兴趣,他母亲抱到他跟前给他看,他敷衍地看一眼,就转过去了。婴儿的脸上,刻的都是亡妻时的凄楚景象。他在家只度了一半的时间,另一半时间往浙江实习去了。可能是在北方生活,也因为丧妻的打击,姐夫不再是几年前的俊朗青年,而是略变得枯瘦萎huáng和粗糙,发顶有些稀薄,近视眼镜度数又加深,目光就变得模糊。他应父母的叮嘱,给郁晓秋带了一件礼物,一双塑料凉鞋,鞋带上有一个镀huáng的金属饰扣,上海任何一家小铺上,都能买到比这雅致的凉鞋。尺码也不合适,小了一码半,也许是照了妻子的脚买的。可见出他对买礼物的不在行,还有不在心。父母在信中和他说了许多,郁晓秋的出力和辛劳,他曾在一封回信里,郑重地提出,倘若郁晓秋要这个孩子,可以给她。下封信就给他父母斥回去了。他们是重子嗣的人家,哪里作兴将自己孙子送出去的。但从此却多了一重疑心,他们真怕郁晓秋会把孩子带走。孩子很跟她,也可怜他没有娘,爹也不待见他,只有这个阿姨,他们又已老得带不动他了。有一次,郁晓秋带婴儿回去,临走,老人竟很可怜地问出一句:还回来吗?郁晓秋并没感到惊异,只是好笑他们真老了,老到有些糊涂。等姐夫寒假回来,儿子已经满地爬,而且满嘴咿咿呀呀。郁晓秋将地板擦gān净,沙发靠枕拦住chuáng脚和橱柜的脚,让他自由地爬行。他爬到郁晓秋跟前,喊了她一声:妈妈。郁晓秋当是小孩子乱发音,没在意。可他爬开一会儿,又爬回来,像只小狗样,仰了脸对她连吠几声:妈妈!她就喝斥他了。他则嘻开嘴,很皮厚地笑。玻璃窗透进的阳光里,小脸上一层绒毛,绒毛下是细极了的毛细血管,真是娇嫩啊!她不舍得对他凶,却真生气了,不理他。他祖母打圆场道:姨妈妈也是妈妈!她发现原是他祖母教他这么喊,更窘了。她姐夫一人坐在他父母房间通向的阳台上看书,对这里的一切全无知觉。寒假里夹一个chūn节,孩子的大伯一家也回来了,那里人多,郁晓秋便少去了。年节放假,闲在家里,嗑瓜子嗑得嘴都破了。尤其是下午,刚入chūn,昼就长了。吃过午饭再到吃晚饭,像有无尽的时间。母亲被老娘舅拉到朋友家打牌去了,郁晓秋有时就去看场电影,一个人去,一个人回。邻里间,与她同龄的女伴都已嫁人生子,惟有她还是一个人。女伴们回娘家,有时会感叹,没想到郁晓秋反而落单,“那时候,你是最那个的了”——“那个”是什么?没说,心里都知道。总之不该是她,一个人。可也没什么,她的家人都是孤家寡人的命,母亲是单身,哥哥临到结婚,却逢牢狱之灾,姐姐倒是嫁了人,却早夭,这回轮到姐夫落单了。她从小就没有目睹过什么幸福,但并不妨碍她欢欢喜喜地长大。她同何民伟的一段,应当称得上幸福,有些qíng节回想起来都会一阵激动。虽然没结果,但她也是满足的,已经觉得比她周遭的人都好了。她就像那种石fèng里的糙,挤挤挨挨,没什么养分,却能钻出头,长出jīng,某一时刻,还能开出些紫或huáng的小花。

 年节过去,姐夫家人都走了,郁晓秋就又去了。老的小的看见她来,都十分兴奋。这让她很感动,一直鼻酸着。那孩子依然叫她妈妈,她只得随他,却不应声。现在,她下了班直接就来这里,接过孩子带着。正在学走路的孩子,一刻离不了人,抱不住,挣着下来要走,一走就一摔跤。郁晓秋想出个办法,用一条他父亲的旧围巾,围在他肋下,驾辕似地在后面拉着,跟了他在房间里窜进窜出。这孩子虽然没娘,也像是没爹,围簇的人倒并不少,养成明朗快活的xing格。他高声阔气地叫喊着,为自己踉跄的步子助威。郁晓秋和他在厨房门口僵持着,他挺起肚子,定要往里进,正是热火烹油的时刻,郁晓秋就不让进,将他往边上扯。他力大无穷,发出种种怪声,正相持不下,忽听里边“哐啷”一声,他祖母盛菜的盘子落在地上,碎了。郁晓秋一把将孩子从地上挟起,进去关上煤气的火,又将碎碗片踢到灶台底下,等空出手来时再收拾。回头见祖母苍白了一张脸,晓得宁波老法人家多半迷信,忌讳正月里破东西,赶紧念了几句“碎碎平安”。不料祖母眼里忽然噙了泪,拉住郁晓秋的手,颤声说:我已经老了,带不到毛头大了。这时,郁晓秋看见的是一个衰老、软弱的老人,而不是那个jīng明严厉的宁波老太。她眼泪也要下来了,哽着声音说:阿娘你一定能看见毛头结婚的。她们俩手拉着手,她和她母亲都没这么亲热过,这会儿不觉窘,只觉辛酸。她挣出手,腋下还挟着孩子,单手拿一个gān净碗放在锅边,将菜盛出来,眼泪直接滴进碗里了。那晚她带孩子回家里睡的,因第二日是礼拜。早上,大人孩子都要在被窝里懒一会儿。那孩子自然话多,也不知说什么,东一声,西一声,又叫郁晓秋“妈妈”,郁晓秋照例不理睬。睡那边的母亲忽然出声了,骂道:他叫你,你应一声怎么了?会得死!郁晓秋并不回嘴,腾地从被窝里坐起,穿衣服下chuáng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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