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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之夭夭_王安忆【完结】(35)



 两边老人的意思,都表示得再明白不过了。无论是于姐夫那样的旧式家庭,还是郁晓秋母亲这样深谙世故人qíng,这样都是最圆满。可于当事人本身,却又最是难堪,这一关不知该如何突破。不想,事qíng竟也很简单。下一回,姐夫暑假回来,他父母便将这事与他谈了。他当时虽然没说什么,可这一日,同郁晓秋一桌吃饭时,他给姨妹搛了一筷菜,是一块鱼。放下了,筷子又回来,专门为挑去面上的一根刺。大人们都看在眼里。姐夫是个孝子,郁晓秋是他qíng有独钟的女人的妹妹,仅这两项便可接受。郁晓秋也敏感到老人与姐夫说了什么,还感觉到姐夫其实是一个体贴的男人。既然人人都默许了,郁晓秋似乎也没什么理由反对。过年,她已jiāo虚龄二十八岁,并没有别的属意的人,对姐夫也不反感,只是陌生,她都没怎么看清过他的面貌。当他与姐姐结婚时,是个英俊的青年。如今,则是一个中年人的形象。她也晓得姐夫对她谈不上什么兴趣,虽然她是姐姐的妹妹,可事实上,她们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类型。这不要紧,因郁晓秋对姐夫也没有什么谈得上是爱的感qíng。郁晓秋和姐夫一起看了两场电影,在西餐馆吃了一顿饭,还一同去南京路买了姐夫回学校要用的东西。这些都是谈朋友必须的过场似的,然后才可进入婚事的议程。本应该寒假里结婚的,可临到时候,双方都有些怕似的,又拖了半年,还是暑假,这最不适宜结婚的溽热的天里,郁晓秋和姐夫结婚了。两家的意思,都是从简,所以只请了至亲好友,两桌酒席。已经和邻居家讲好,托他们照看孩子,可临到走时,这孩子却突然闹起来,就是丢不下,只得带着。结果也亏有了他,在人腿和桌腿间钻来钻去,又念歌谣给众人听,趁着人来疯说些胡话,本是童言无忌,不料竟讨了口彩。于是,制造了喜庆的空气。郁晓秋这边没什么亲戚,就是母亲、老娘舅,还有几个旧同侪。这一日,母亲显然很高兴,喝了几个满杯,破天荒地抱了外孙。刚抱起,孩子就挣着要下,顺势放下来说:抱不动了,像是一袋面粉。当郁晓秋和姐夫向她敬酒时,她说:我两个女儿都给你了,你就要做我一个儿子。姐夫是个知识人,母亲向对他敬而远之,第一次与他这么说话。他也给了面子,斟满一杯酒,咕咚喝下去。眼睛里顿时有了泪光,酒意带出了对前妻的回想。郁晓秋照例是要挨母亲骂,骂她新衣服的袖口沾了酒渍,骂她这样的热天还留长发,堆在后颈脖捂痱子,还骂她拉小孩子的手臂,终有一天要拉脱臼。其实她骂她是因为从此,她要离开自己,心头不舍。母亲不是伤感的人,总是要用凶悍来抵抗软弱。这场酒席就在百感jiāo集中结束,各自回家。

 到家,郁晓秋要替孩子洗澡,却被他祖母拦住,推她进房间,还拉上门。房间里很热,说过了,七八月份本不是个适合结婚的日子。窗开着,却放下竹帘,风还是有的,只是掀不动帘子,掀起一些,就打下来,“啪”地响一声。两人汗淋淋地坐着,因为刚忙定,也因为紧张。他们真像是一对父母之命、媒妁之合的男女,头一个dòng房之夜,谈不及喜欢,就是窘。因坐着尴尬,郁晓秋便立起来整理房间。这间房间,还是姐姐在时的样子,橱里抽屉里,都放着姐姐的东西,架上是姐姐的书。姐夫说:你姐姐的东西,你都可以用。他的口气是给郁晓秋一个奖赏,也是一个谈及她姐姐的由头。他告诉道:我比你姐姐大两岁,比你呢?郁晓秋做了道加法:七岁。你们相差五岁?他不相信地看看他的姨妹。我比我姐姐老相,郁晓秋承认说。姐夫坐在沙发上,两只手张开了,对住指尖,在面前搭成一座桥,他笑了一笑说:你姐姐说你很乖。郁晓秋不知是姐姐真说过这话,还是姐夫为夸奖她而编造的。她很想告诉姐夫,她和姐姐并不是亲密的,因她真有些受不起姐夫从姐姐身上转嫁给她的爱,但不知从何说起,只是低头坐着。姐夫就好像她的另一个兄姐,到了跟前,活泼劲全收起了。你和你姐姐还是有一点像的,姐夫说。这看走眼不知走到哪里去了,却也可见出姐夫在努力让自己接受郁晓秋。他只爱过一个人,就只得从那个人身上派生出其他的爱,倒是个qíng笃的人。这就是新婚晚上,他们两人的qíng话,都是关于她姐姐。他们直坐到下半夜,才先后洗澡睡下。天凉快些了,风从竹帘后面进来,被筛得很细,从身上抚过去。两人很快睡着了,虽然什么都没做,可是心里却感愉悦,最令人难堪的一夜安然度过。

 一个暑假过去了,他们有了几宿夫妻之爱,彼此间就稔熟一些。带了孩子出去,是三口之家的模样。孩子总由她抱或搀,他在一旁,像那种长不大的,不愿为人父的男人。只有一次,乘huáng浦江游轮看夜景,下船时,楼上楼下几股人流汇集在船舷,不自主地推挤起来。船本来靠岸,就受了水流的阻,此时便动dàng起来。一动dàng,船上的人立不稳脚,更拥挤了。她姐夫这时从她手上抱过孩子,另一只手搀住她的手。郁晓秋贴在姐夫身边,嗅到他领口里散发出的汗味,感到了亲切。孩子看看他,又看看她,表qíng很惊讶,似乎不明白这两个人怎么会走在了一起。假期结束,姐夫回学校时,郁晓秋既有些不舍,又感到轻松。姐夫不在家,她说话走路都要响动大。但世上的夫妇形形色色,什么样的没有?像他们这样的也有,也可白头偕老。这是姐夫学业的最后一年,还要有两度聚散。倒也好,可以放慢进度,减缓紧张。聚散之间,郁晓秋的东西渐渐充斥了橱柜。姐姐的东西归置到一边,有的就打成包收进箱子里。像这样的宁波籍的老户人家,多有着永远也翻不着的旧箱底。姐夫毕业后,分回上海,在一家医药公司的研究部门工作。郁晓秋还在原先所在的街道厂,不过,不再是做塑料玩具,改成做一次xing纸杯。中午趁吃饭时间,她就回娘家,看看母亲。母亲已经退休,但有时候会应邀到电视曲艺节目里,说唱一段旧曲。虽然是常来常往,到底是嫁出去的人再回来,看什么都拉开了距离。她走进弄堂,想这是自己从小进出的弄堂吗?怎么变得窄小了。走上楼梯,楼梯也是bī窄的,而且光线暗。见了楼上做账的人,侧过身让她走过去,已经成了陌路。母亲见她,也当她是久远未来的,要讲一些旧人的现状给她听,里边就讲到何民伟。何民伟竟离婚,妻子去了美国,他所在的线圈厂效益又不好,他家为他,专将房子调换成街面的,让他辞职出来开餐馆,结果和安徽籍的女厨工结婚了。郁晓秋还有意从他的餐馆门前走过一遭,见是一家只一个门面的饭馆,玻璃门上用红漆写了菜码,经济实惠。郁晓秋忽想起他们中学下乡时,一起办伙食的qíng景,许多细节陡地跳至眼前,却又迅疾退去,退去岸那边。

 这一年,郁晓秋怀孕了,她意外而又欣喜。她在内心,有些怀疑自己不能生。与何民伟那么多次,没有出过事。和姐夫也有两年了,虽然聚散不定,可据人说,就是常分离的夫妻容易怀上。外人以为她是不要,因已有了姐姐的这个男孩,怕自己分心。她就拿这个安慰自己,没有也罢。连母亲有一回也说她是,只开花不结果。不想现在竟有了喜,公婆也很高兴,他们是不怕儿孙多的,倘不是如今的政策限制生育,他们不止是要有多少后辈呢!惟有姐夫不,他知道郁晓秋有喜,顿时紧张起来,竟要她去手术。他是被前妻的生产吓怕了。郁晓秋再三说,不会有那样的事发生,医生不也说过,姐姐的意外是多少万分之一的概率。这也安慰不了姐夫,他煞白了脸,还是要求郁晓秋中止妊娠。郁晓秋觉着好笑,又觉着姐夫可怜,再也看出姐夫是在乎自己的,就有一种甜蜜。有几次见他真急了,就哄他说下一日就去医院,到下一日且说有事,一日一日拖下来,就看得出身子了。有一日夜半,郁晓秋忽然惊醒,暗中看见姐夫的脸俯在她上方,看着她。她又醒了醒,才看出姐夫在哭,满脸泪光。不要生!他说,求求你不要生!她一阵心疼,将他搂到胸前,说:我向你保证,不会有事qíng!姐夫的脸埋在郁晓秋颈窝里,激烈地抽噎起来,挣出一句话:我只要有你。郁晓秋也哭了。两人拥着轻轻地哭,怕吵醒隔壁的老人孩子,使劲压低了声音。各自的伤痛的往事都涌上来,直哭到肝肠寸断,渐渐地却又生出一些欣悦,因两人是这样亲密,本来并不抱期望的亲密。郁晓秋抚开他额上的乱发,他的前额很白净,他还是一个清俊的男人。挺直的鼻梁,嘴形很端正,下唇正中有一道线。她说:其实我和姐姐不一样。他说:是的,很不一样。她说:我和姐姐不是一个父亲,我们互相间不太了解。她告诉他一些小时的事qíng,她从来没提过,以为姐夫一定没有兴趣听。可今夜里,姐夫就像一个孱弱的孩子,不再像是兄长,反是郁晓秋变成年长了。她说着她对姐姐的疏淡的印象,姐夫静静地听着,没有cha嘴。关于他对她姐姐的所有qiáng烈的感qíng,都已经放纵地表达过了,现在轮到郁晓秋来说她的了。说实在,连郁晓秋自己都没有好好正视过她的兄姐,家庭,和生活。就好像在听着别人的事qíng。静夜里的影像和声音都和平时不一样,有一些间离,却格外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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