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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蒙时代_王安忆【完结】(21)



    现在,南昌还没有进入到这客厅的灵魂部位,但他的抵触qíng绪已经缓和了。就好像一种带刺的动物或者植物,身上的倒刺在慢慢收起来,变得可以靠拢,贴近,触摸,然后,与其他的动物和植物关系密切起来。

    小兔子经常往小老大客厅里带新人,多是一些女生。像小兔子类型的男生,是很容易让女生生出亲切,却无涉两xing意识的心qíng,她们把他当作可爱的小弟弟。倘若换了另外的男生,如此随便的搭识,一定会被视作轻薄而遭到拒绝的。可因为是他呀!这样温文有礼,这样柔弱,叫人生怜,能有什么危险呢?他结识的那些女生之间,还都建立了jiāoqíng,成了女朋友,从不会有小心眼生裂隙,这也是因为小兔子是可爱的小弟弟。就好像多子女家庭里的那个独养儿子。在他带来小老大客厅的女生里,有一个是舞蹈学校芭科的学生,身材瘦削,细长的颈脖上长了一张纤巧的鹅蛋脸,稀薄的头发贴了头皮在脑后绾一个小小的结,坐在小老大的chuáng沿上,微微缩着身子,加上木呆的表qíng,很像一只受惊的鸟雀。人们说话,她从不cha嘴,也看不出有明显的反应,当她是认生和羞怯的。等小兔子让她给大家表演,都觉得太为难她了,不料她立刻站起来,转身从马桶包里摸出一双足尖鞋,席地而坐穿鞋。系鞋带的时候,脚尖绷直立在地面,膝部屈成一个锐角,就有芭蕾的气息传出来了。她在众目睽睽之下,穿妥帖舞鞋,原地站起来,摆出几个姿势,忽地腾腿跃起,落下来时,足尖就在地板上发出“笃”一声,是木头的声音,于是,这门高雅艺术就透露出它的物质的部分。她一丝不苟地做着动作,脸上也是木呆着,体现出一种经受过严格训练的专业jīng神。小兔子又说,来个“倒踢紫金冠”,她应声跃起,紧接着鞋尖是响亮的一声“笃”。看上去,她不像是芭蕾舞女演员,倒更像提线木偶,小兔子是牵线人。人们安静着,确切地说,有一点闷,并不如谈话有趣。可是,怎么说呢?这毕竟是芭蕾,它代表着欧洲古典làng漫主义的传统,它是小老大客厅的重要装饰。对了,小老大的客厅其实有一个更高雅的名字,就是“沙龙”。

    芭科的女学生表演完了,一时还脱不了舞鞋,在座的另几位女生上前去,围拢着她,要求她重复方才的某个动作,并且进行模仿。她呢,就像一个负责的老师,替她们纠正姿势,连手指头的动作都不放过。于是,客厅,也就是沙龙的一角,就开起一堂芭蕾课。那边,聊天接着继续下去,芭蕾课作了一帧背景。练习了一阵子,由哪一个引头,她们开始轮流试穿舞鞋。围一个圈坐在地上,一个接一个将舞鞋套上脚,这qíng景倒真的像“灰姑娘”的一幕了,王子走过千家万户,请少女们试穿水晶鞋的那一幕。其实,芭蕾就是一个童话,几乎女孩子们都有一个芭蕾梦。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说,小兔子带来的舞校芭科女学生,是送给全体女生们的一个礼物。等终于穿上鞋,站起来,用足尖走路,qíng景就不那么làng漫了,而是很滑稽。那走的人踩高跷似地立着,不敢迈步,其余的人则簇拥着,以防那一个倒下。好不容易跨出一步,足尖就像真的高跷似地,发出沉重的“笃”声,伴随一声锐利的惊叫。她们一起笑弯了腰,气氛变得活泼了。她们完全撇下方才练习的舞步,那舞步其实是矫揉造作的,那小老师也被她们挤出,站在一旁,cha不进手。她们自顾自地玩着,做出古怪的动作,是对芭蕾的讥诮。她们都要比舞校的那一位风趣活泼,那一位自小进练功房,四面镜子之间长大,不免是枯乏的xingqíng,她显然跟不上这几个的节奏,在她们的映衬下,更显得生气了无。她被排斥在一旁,小脸紧绷着,忽然一红,挤进去蹲下身,动手解那女孩子脚上的舞鞋。她将她的舞鞋收回了。就在这时,她显出了些个xing。这几个自然有点窘,幸好都是开朗的人,一时生气,过会儿就忘了。就这样,“沙龙”里也会生是非,小女儿式的娇媚的是非,增添一笔娟阁的色彩。

    女生中间有一个是外jiāo官的孩子,从小在东欧一个国家长大,文化大革命开始时,父母被调回北京,她和弟弟就送到上海的外婆家生活。除去中文说不太流利这一点,她并不像是从外国来的,倒像是从乡下来的。看上去,她真是有点土,脸颊胖鼓鼓的,发了一些青chūn痘。因为语言的障碍,她听和说就跟不上,不免就变得迟钝了。她对现时发生的事qíng懵懵懂懂的,不止是这,就连一般xing的生活常识,她也挺缺乏。比如学生间的流行语,街头的时髦,某些事物的称谓,她总是问“这是什么”,或者“为什么”。这时候,她的神态就像一个极幼小的孩子,很天真,但也多少是乏味的。人们总要向她打听外国的事qíng,她竟也是同样茫然无知。事实上,外jiāo官的生活是一种极其隔绝的生活,置身在政策和纪律之中。冷战时期社会主义阵营国家,在国际社会中的处境就是这样。所以,这女孩子岂止是来自乡下,简直来自真空世界。她不但没有给小老大的沙龙带来开放的空气,反而是更加闭塞的。然而,她却有一种质朴的xing格,就是这质朴的xing格,使她虽然少见识,却并不畏缩。招人笑话的时候,她也不生气,而是笑,嘴角咧开,露出村姑样洁白阔大的门牙。你不得不承认,她自有一种好看,是这城市的女孩子不具有的。所以,相处了一阵,又会觉着,她确是一个生活在外国的女孩子,只是这外国与通常认识的外国不大一样。有一回,她穿了一条藏青色的背带裙,来到小老大家里,这裙子显然来自于外国,这倒在于其次,要紧的是在这时候,这城市扫除四旧的街头革命方才平息,市面上一片肃杀,她却穿着它,招摇过市,都让人替她捏一把汗。也是因为她的质朴,于是,并不显得摩登,而是很自然。

    她可算是小老大的常客,小老大这里尽是些jīng灵古怪的男女孩子,足够教坏了她。可她就是这种似懂非懂,浑然不觉的xing子,想学坏也学不坏了似的。这沙龙也是个小社会,有主流,有末流,有中心,有边缘,划分的依据倒很单纯,两个字:人缘。像小兔子就有人缘,他身边聚集着一帮人;南昌,则相反,他孤家寡人的。这外jiāo官的女儿却没什么分辨,和谁都一样远近,因南昌常常被排除在热闹之外,所以她有什么疑难就向南昌求教,“这是什么”,或者“为什么”。南昌一律对女生没什么好感,爱理不理的,她呢,只谦虚地以为自己不可教,并不对南昌生隙。事实上,她成了南昌与众人之间的一个过渡地带,将南昌与人们联系起来。这一点,她不自知,南昌也不自知,事qíng就在不自知中转好,南昌渐渐地融入这个小社会。

    小兔子带来的第三个女生是个童星,幼年时曾经在一部电影中饰过一个儿童角色。小兔子就像一个收藏家,不知道从什么角落里搜寻来失散了的奇珍异宝,然后带往小老大的“沙龙”。这个女生的银幕生涯是在极小的时候开始和结束,记忆完全淡漠。在之后的岁月里,她的形貌举止也和一名童星相背甚远。她身材高大,长了一张扁平脸,疏眉淡眼,ròu鼓鼓的轮廓模糊的嘴,笑起来却很甜——当年选中她拍电影,可能就为了这。也就是因为这,她的脸相才不至于变得蠢,而是有几分恬静。这些女生中间,她是唯一让南昌感到轻松的,其余都给他压力,因而使他莫名地恼怒。他并不能辨别,这个昔日的童星在某些地方,像着他的大姐,正是因为像他的大姐,他才不至于敏感到xing别的差异。兄弟姐妹就好像是一窝同xing的动物,一窝彼此缺乏好感的同xing动物,因为近距离的摩擦,把什么都摩擦gān净了。所以,这“童星”一方面是像着大姐,另一方面又不会像大姐那样令他生厌。她与南昌说话并不多——这一点,也像他和大姐——她恐怕都没怎么注意南昌,也不会了解自己对南昌的影响,但只要她在场,南昌就感到舒服了。南昌从她那里受益匪浅,当他身心渐渐开放,触角伸向外界,涉及到柔和的处所,于是,便全面展开了。这也是南昌所不自知的,他内里是与这女生接近,表现出来的却是和小兔子做了朋友。他越来越受小兔子吸引,对小兔子的世界心向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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