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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蒙时代_王安忆【完结】(22)



    小老大的客厅日益充满快乐的空气,这是与时日很不相宜的。有几次,外婆提醒他们减少聚会,聚会的动静也稍息,因邻居们已经在议论他家的客人了。可是,小兔子这些人会把谁放在眼里?他们称那些百姓人家都为“小市民”的。他们非但不收敛,相反还有意张扬出声气。这就是他们与小老大客厅的前朝人物的不同了。虽然都是偏于一隅,可在他们是落难的天使,那些人,却是宿命。再有,如今是乱世,纷攘之中,嵌进去什么小世界都可以,谁管得着他们?有时候,电梯停开,或者他们有意不乘电梯,一伙人呼啸着走下楼梯,脚步声在穹顶激起汹涌的回声,每一套公寓都紧闭着门,门后都有着耳朵,还有看得穿墙壁的眼睛。二楼临过道的公寓门这一日半开着,门里站一个小女孩子,年龄大约十二三岁。这样年龄的孩子照例不会引起他们注意,可是,南昌偶一侧目,看见了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几乎占满了门fèng所有的位置,是因为大?是因为黑?好像是一种满,几乎有什么要溢出来了;又好像是深,一直陷进去,无底地陷进去。南昌心里一惊,方才的快乐有一时的抑制,瞬息间又过去了。他加快脚步,走下楼梯,走出门厅,阳光刺痛了眼睛。他没料到室外的光线如此qiáng烈,这才知道他们是从暗处走来。阳光下是熙攘的人流和车流,这个城市还很活跃呢!他很快将门fèng里的眼睛忘记了。但之后有一日,外婆说起楼下有一个名叫“安娜”的女孩,住进jīng神病院,并且已经是第几度入院了。南昌立刻想起来了,他断定是二楼门fèng里的女孩。同时,他明白那双眼睛的表qíng,应该是“沉郁”两个字。这种“沉郁”是他自小就熟悉的,弥散在他的家庭里,但在此,则是聚集起来,注入这双还是孩童的眼睛里,于是显得特别的重和实。大约是深秋的季节,也就是南昌走人小老大沙龙的三个月之后,在公寓楼的门厅里,南昌看见一个中年男人在卸自行车后架上的东西,一卷毯子,一个热水瓶,一个装了脸盆的网线袋。在他身边,立着一个女孩,微微佝偻着背。没有人告诉他,可他就知道这一定是安娜。他从安娜背后走过去,没有去看她的眼睛,眼睑里留下她一头粗硬的黑发,还有一个削尖的下巴颏。这个素不相识的小姑娘使他心qíng忧伤。而这时候,他已经与小兔子稔熟,开始随小兔子活动jiāo友。小老大的客厅似乎又走过一个高xdxcháo,渐人式微,来客们纷纷为不同的事物吸引,离散开来。小老大呢,又一次住进结核病疗养院,这也说明,他继父的处境略有好转。

10、又一次走向户外

    这就到了一九六七年与一九六八年的冬chūn之jiāo,他们的自行车阵,由小兔子带领。呼啦啦驶进市中心区的那所学校,占领了cao场的中心位置。阳光格外明媚,奇怪的是,这里的阳光有一种旖旎。那是从欧式建筑的犄角,斗拱,浮雕,镂花上反she过来的,再经过悬铃木的枝叶,然后,又有一层ròu眼看不见的氤氲——奇怪,这里的空气都要多一些水分,变得滋润。所以,阳光就有一种沐洗的效果。他们的面目显得清朗洁净,在四面投来的目光下,不自觉地微笑着。他们是外来者。小兔子本来早已经融入这学校的总体xing面目,此时却分离开来,归属进外来者队伍。他们这伙人分散开不怎么起眼,聚拢起来就引人注目了。他们有一种特殊的色调,什么色调?这么说吧,假如说这个街区是丰泽光润的rǔ色,那么他们就是青铜色了,他们与这个街区的气质不同。这街区即便在这粗砺的时代,都有着一些奢靡的浮丽呢,而他们则是慓悍的。这城市就是这么多种多样,隔一条街,街上走的人就有截然不同的面容表qíng。他们,在这街区,尤其显出重力感,占位就大了。投向他们的目光是戒备的,却又含着瑟缩,似乎是碰上了质地比较硬的物体,便不由自主地回收了。这所位处市中心区的中学,充盈着一股安康保守的市民气,在他们看来,这些着军服、蹬皮靴、驾自行车的人,几乎就代表着革命,而不会想到,这已经是革命落cháo里的淘汰者了。不过,也别说他们不识时务,他们有他们的世故,这判断其实是jīng到的。那就是将社会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革命的力量,一部分是革命的对象。在革命的力量的那部分里,各种成份会有qiáng弱消长,无论怎样变化都是他们内部的事,决不会影响到另一部分。在另一部分内,也同样成份各异,有的很清楚,绝对是革命的对象,而有的则处在模糊之中,但这也是内部的模糊,两部分之间的界线却是肯定和清晰的。所以,就不怪他们会用警惕的眼光来对待这些外来者,或者说入侵者。出于同样的理由,外来者和入侵者们,在这目光的投she下,得到一种满足,似乎是,昔日的光荣回来了。这样,就可以理解他们脸上的笑容了。

    这个冬季里,上一年的小学毕业生,延宕一年之后,终于进校了,“复课”的决议也召来了学生们。校园里就比较热闹,甚至于有一种复苏的气象。男女孩子也是闲dàng得厌了,多有些想念学校生活,也是牵挂前途,不知何去何从。来了才知道,说是“复课”,实际无甚课程可复,也无甚纪律可言,关于何去何从,依然音信茫茫。那些新人校的小孩子,对中学怀抱着虔诚心,倒还乖乖地坐在教室里,似乎要开始他们新一阶段的读书生涯。高年级生呢?新来的小孩子只会促使他们更加焦虑,因更加体会到自己滞留的处境。他们散在教室,走廊,cao场,甬道。前一段打派仗砸碎的玻璃窗没有补上,大字报的墨迹洇化了,纸也huáng了,再覆上几张新的,像打上补丁。cao场一年多没有铺huáng沙,露出贫瘠的土褐色。要说,校园真有些满目疮痍,可是有了这些年轻的男女孩子,qíng形就不同了,甚至,有了几分鲜艳。

    在校园里略待些时间,就会发现,这遍地散着的人群里,其实是有几个特别突出的组合的,他们,或是她们,以各样的特质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假如将此时的校园称作社jiāo场,那么他们就是社jiāo场上的明星。老实说,在学业停止,行政解散的学校里,因为有了他们,才有了另一种组织形式,将漫无秩序的人和事重新结构起来。当然,这是一种潜在的结构,但却是有紧张度的。外部的架式也许散了,可内里的却收揽和聚集起另一股jīng神。在这大革命中难免出现的无政府的隙漏间,是依赖一些不期然的因素,来担任组织功能的,它们有着奇异的令人服从的素质。其实,也没什么可惊怪的,有人群的地方就有社会。一种社会形式退去,自有另一种顶替上来。这也是社会的生理机能,随时随地进行着自我调节,决不会让它落入无序状态。

    太阳如此之好,高朗而且富丽。只有在江南,又是近海口的地方,幸运碰上湿度较低的气候里,才会有的太阳。湿润的海风,以及饱满的地下水从地表和糙木上蒸发出的小细水粒子,中和了gān燥的空气。于是,温湿度恰到好处。太阳穿行过无限光年的氤氲,将最适度的光和影透she下来。物体,尤其是线条微妙的人脸,呈现出最和谐的轮廓。无论何种材质,在此都有一种剔透,显得jīng致和娇嫩。也是大革命的隙漏,自然的手笔渗透进来,绘下了唯美的图画。一年中,一月中,一日中,就有这样的一种时刻,事物忽现出极美的一面——光,影,氤氲,全转到那么一个角度,将最优质的形式烘托出来。有许多势态,就是在此时转机。人的视觉,有一种美妙的婆娑,每一道光附着影,像柳丝般垂挂在眼睑,将视觉分析得极为纤细,而且灵敏,随了睫毛的眨动,索索作声。南昌他们实在是足不出户太久,他们的感官此时就好像一下子luǒ露出来,无遮无掩,对户外的亮度,热度,明暗度,都需有重新认识似的,惊惶之后,紧接着是高度的兴奋。他们贪馋地打量四周,多亏了他们的荣誉心,才不至于失态,而使他们矜持着。他们在这cao场中央站立一时,视觉方才适应,对周遭事物有了辨别力,于是,注意到了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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