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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蒙时代_王安忆【完结】(53)



    可是,和老师一起的快乐时光不久就结束了,老师结婚了。老师的婚姻问题足有名的老大难,热心的同事都为他做过红娘。老师挺好说话的,介绍来的他大多满意,可女方就不那么将就了。老师家境贫寒,一个教书匠,还是教画画的,看不出有多大的出息。时间拖延久了,年龄上去了,就又成为一个缺点。介绍的人像走马灯一样地来,又像走马灯一样离去。其中有一个是国棉几厂的挡车工,老师特别中意,他本xing是喜欢劳动类型的女xing,身体结实,xing格慡利,其实是有一种luǒ露的qíngyù的吸引,可这类女xing往往又不赏识知识。老师他自己不把自己当知识人看,以为是手艺。可他怎么能左右世人的认识?所以,这一回不成功很是让老师伤心,他对了阿明就好几次表态,不准备讨老婆,一个人过很好。他还举一个朋友的例子说:一个人一顿可吃四个狮子头,结婚有了儿女,一人只可分到一个。但说归说,做归做,老师终还是结婚了。老师的妻子也是一个教师,教的是数学,学历比老师高,家在西区淮海路,父母也是知识分子,多少有些下嫁的意思,也因为她认识老师的才能。说起来应是知音,但阿明只见师母一面,就觉得并非老师所爱。师母长得很高,很瘦,前冲的额头下戴有一副眼镜,看人的眼光很严厉,极爱gān净。从此,老师的家换了人间。墙刷得雪白,地上马赛克里嵌的泥垢也剔净刷白,家具换新,桌上柜上都铺了网眼的白纱巾。老师的父亲住到清心堂门卫室去,将房间腾给儿子媳妇,周日回来吃一顿饭。父子二人也被收拾整齐了,三口人围了桌子吃饭,桌上的汤菜都是素净的颜色。不知怎么,阿明觉着老师是拘谨的,使他想起自己的父亲。当然,在他这个年纪不会懂得,一个男人在家庭生活中的收敛与安定,其中意味着的归宿感。虽然师母对他很客气,可他知道以后是不能常来这个家了。老师呢,也并没有力邀他。

    这样,他就升到了初三,面临考高中。凭他的成绩是可直升本校高中,但他心里并不满足,他想考上海中学。这当然因为上海中学是最有名望的一流中学,可是阿明自己的学校也很有渊源。人称是这城市校史最长的中学。在这个区域里,有的是历史。虽不是秦砖汉瓦,执意要追,也可追到南宋末年设置上海镇。然而,这也许就是阿明想考到外区去的一个原因。这个区域,有些令他恹气呢!他的家,也有些令他恹气。上海中学却是住读的。在这个老旧的城区里,似乎什么东西都变得易朽了。两条辫子环在脑后,系一对蝴蝶结的母亲,一夜之间头发剪到耳根,眼角长了细纹,热qíng与活跃演变成一种喜怒无常。妹妹阿援被中学的学业压得沉默了,母亲的qíng绪波动再雪上加霜,她甚至有些抑郁。母女俩的声色都黯然了,当年在台上演出失散后重逢的喜剧场面,已变得不可追及。父亲更不用说了,他几乎比祖父还显老,祖父尚有威仪,父亲由于在家中的地位则是畏缩的。还有老师,应该说,老师变年轻了,原先乱蓬蓬的头发如今梳成整齐的分发,毛料的裤fèng笔直,皮鞋擦得铮亮,手里拎一个人造革的手提包,发福的脸面上不见一丝皱纹,可就是这安居乐业的表qíng,将他归进了中年男人。阿明有几次路过天灯路,抬头看见烽火墙上有几道裂纹正悄悄延伸开去。江边码头的防波墙也在皲裂和颓圮。汽笛声是喑哑的,连江上的水鸟都在老去。

    母亲不同意他放弃直升,为了机会渺茫的上海中学。在人们眼里,上海中学是高不可及的,即便是同一分数线,那也是特殊阶层的孩子优先:高于,高知,名流,统战对象。出身一般家庭的孩子不是说进不去,而是必须有格外优异的成绩,方可问鼎。阿明是家中最寄托希望的孩子,阿大已进入一家中专技校,阿二学业平平,阿援是个女孩子,宝贝归宝贝,却是靠不住指望的,惟有阿明,从小真是想不到会有这样的好。所以,这一家的感qíng结构渐渐产生变化,重心从阿援移向阿明。而如今他们都不是小孩子。小孩子的受重视仅只是受偏爱,成年的儿女则不同了,是有了责任。因此,阿明的选择就不止是他个人的事qíng,而是负了家庭的重望。

    阿明原本就是内向的xing格,此时他都变得孤僻了。这是一个少年心理长成必经过的危险时期,外界的不利因素会无限夸大压力。母亲在家中惯有的专权,任何人都无法反对她的意志,在她刚烈的xing子,又通常是以bào戾的方式来表达。在此qíng形下,阿明只有越加沉默。但是,如同俗话说的:什么最凶,不理睬最凶!阿明的沉默就有了一种抵抗的意味。甚至于,在他的沉默面前,bào怒反显得虚张声势。这不免更刺激了母亲。其实呢,这只是表面,内里,阿明是软弱的。母亲的叫喊让他害怕,而父亲无从措手足的样子尤其叫他辛酸。这一段,可是难为了父亲,他是连儿子都要讨好的。他晓得儿子的反抗无济于事,只会挫败自己的志气,但要是女人对儿子让步,他也会难过,她怎能受了这般委屈啊!看上去,他成了这家最低下的人,奉承女人,奉承儿子。多亏有了阿援,她在母亲和哥哥之间传递一些话,无非是哥哥向母亲要学杂费,或是母亲让哥哥加减衣服,就是这些闲账调和了气氛,使关系不至紧张到崩裂。于是,这段日子,阿明和阿援有了些真正的兄妹问的亲密,这亲密也是叫他难过的。可是,反抗的yù望是那么qiáng烈,似乎超出了事qíng的本身,尽管有这许多的伤痛,他还是不能屈服。阿明实在是个温存的少年,倘若在一个惯于jiāo流亲qíng的家庭里,他会生活得轻松。不凑巧的是,他的家人们都是那种不自觉的人,感qíng是木讷的,他这样的敏感,到头来就伤了自己。

    初三的上学期,在僵持的空气中过去。一放寒假,阿明就到露香同路祖父母家去住。以往的假期,他们兄弟也有去祖父母家过的先例,但在此时,却有了些含意。是不应战,也是不妥协。而寒假过去,直升高中的名单就要定夺。形势就是这样急迫。母亲咬牙等了几日,终于按捺不住,去露香园路看他。正临年前,祖父母家一片杀jī宰鹅,烹猪烹羊的节日气象。几家共用的灶披间里,换了盏一百支光雪亮的灯泡,壅塞了他们堂兄弟姐妹还有邻居家的一大群孩子。这边一盘石磨霍霍地推水磨粉做汤圆,那边煤炉上滋滋地熬着猪油,准备汤圆的馅,热汤热水中间,还挤了一张小方桌在打四十分。阿明挨在桌边观战。多日来的焦虑心qíng此时似也放松下来。当母亲踏进门,一眼看见阿明悠闲的样子,不由地勃然大怒,上前就来拉阿明。已经是那么大的儿子了,怎么能不顾他的面子,阿明本能地不服,他只轻轻地一拨,母亲就被拨到一边。就在这一刹那,阿明发现母亲只及他的耳畔,极弱小的一个,气恼里就加进了怜悯,更加痛楚。结果是夺门而出,推上表兄的自行车,跑得没影了。

    阿援和两个大的跑了阿明的最要好的同学家,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这年冬天特别冷,弄堂里水管都爆裂了,阿明出走时,身上只穿了毛线衣,口袋里也没有钱。眼看着两天两夜过去,一点消息没有。母亲这种烈xing的人,其实是易折的,很快就躺倒了。到第三天晚上,一家人正坐着发愁,忽听门响,阿援出去,看见阿明已推进东厢房,一个人低头坐在chuáng沿。阿援又惊又喜,问他这几日去了哪里?停了一会儿,阿明才告诉,其实当天晚上他就回到祖父母家,但祖父母却让表哥陪他去了老家南浔。祖父母向看不惯母亲压抑父亲,继而又压抑孙辈,又气父亲没出息,制服不了女人。正好趁此机会给媳妇点颜色,替儿孙两代出气。人上了岁数就有些像孩子,行动做事不大考虑后果。但你也不能不佩服他们有dòng察力,捏得人的软肋。倒是阿明这几日过得颇不安,头脑也渐渐冷静下来。其实事态到此,已和直升不直升,上哪一所中学无甚关系,在阿明这边,多就是一股子意气,冲着什么来的,是母亲,又不尽是。那几日,阿明和表哥住在南浔的堂叔家,堂叔家也是忙碌着准备过年。乡镇里将年节看得更重,仪式也更多。过年的同时还是祭祖的日子,各家都买了猪头,肥大的全鹅在笼上蒸,炭画店里忙着接活,替人画祖先的像。沿河几里都是集市,岸上是菜ròu,岸下船里是鱼蟹。这繁荣的景象让阿明更感寂寞了。他一个人去了一趟小莲庄,小莲庄里几乎没人,塘里浮着残荷的梗叶,糙木凋零,疏离的几幢楼在冬日单薄的阳光里显出了旧敝。这一番萧条倒合乎阿明的心qíng,因是像一面镜子照出阿明的苦闷。可是,有那么严重吗?他不自禁地感到疑惑。这就是救他出危境的助力了,是理xing?亦不全是,还是宽容,来自于年轻的有希望的心。这样,他就想回家了。到家的晚上,他不肯去见母亲,母亲知道他回来,也已安静下来。就这样,母子俩都已准备让步,但谁也不先提。在母亲,是qiáng硬,在阿明则是软弱,气氛却已经松缓下来。chūn节过去了,寒假也过去了,新学期来临。开始时还好,渐渐地就不那么正常了。怎么说呢?这应是最紧张的一学期,可相反,竟比以往更松弛,似乎,内部有一种秩序在涣散。果不期然,五月中旬,中央通过“五一六通知”;五月底北大教师聂元梓贴出第一张大字报;六月中旬下达“关于改革高等学校招生考试办法的通知”,文化革命发端,大学中学停课,升学亦暂停。阿明和母亲的分歧就此消除,他们也不必再向对方表示自己的妥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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