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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蒙时代_王安忆【完结】(54)



    最初时,阿明感到一身轻松,他既不必服从母亲——在经过这么坚决的反抗之后,再趋于服从总是难堪的,现在不会有这难堪了;而且,他也不必冒险了。其实,真让他考上海中学,他也是打怵的。他将自己bī进了一个什么样的绝境啊!现在好了,他解放了。他真没想到,他的困境是以这样一种方式解决的。这是一次未完成的革命,又是一次大革命的小小预演。阿明参加了红卫兵,其时,红卫兵是以有组织的方式形成,就好比少先队和共青团的组织。阿明不是那种进步意识彰显的学生,他多少是随大流,但决不是甘于落后的。而很快,他就成了重要人物,因为他的绘画才能。历来的革命,都是需要艺术的。艺术有一种夸张的本质,可以qiáng调革命的意义。革命呢,亦同样有一种夸张的xing格,可供艺术发挥它的专长。所以,这两件东西往往不谋而合。阿明就这样投入到革命中去了。原先只是在壁报上题图,或是画板上速写,如今则需将画幅开得极大,撑足一整个宣传栏,有时是将白报纸连起来,从楼顶悬到楼底,等到他名声渐渐走出校外,就到了电影院上方的海报版块。真是豪迈!他特别热衷于描绘盛大的场面,人物众多,有造型感。比如“破四旧”,人们将店招牌当街砸烂,点火燃烧;huáng浦江边游行队伍,红旗海洋;天安门城楼毛主席接见红卫兵——他是从新闻照片上看见这场面。他喜欢城楼上方高广的天空,底下汹涌的人cháo,还有那些脸庞上激动的表qíng——他总是向往外在的形态,就像他小时候羡慕阿援能够生动地表达感qíng,现在他也有了表现的方式,略微曲折的,就是绘画。这些图画的奔放格调,与他这个人的气质似是不相符的,可惟是它们,才能够寄存他阿明的心胸。他自小生活在bī仄的街巷,头上的天空,都切成一条一条的,他屈抑得够久的了。现在,终于奔突出来。

    和所有的学生一样,阿明也一直筹备着去北京串联,可这边,活计堆成了山。他一周推一周,“八?一八”第一次接见错过了,“八?三一”第二次也过了,“九?一五”又过去了,十月一日,十月十八日都相继过去,他还是脱不开身,而革命则呈现出无政府状态。红卫兵开始分裂成一个个战斗队,大致可划为保皇派和造反派,其间再分为各种小派,名目就多了,有的是同意造反却不愿属于造反派,亦有的是同意保皇也不愿归属保皇派。林林总总,都来拉阿明。甚至还有几个所谓“逍遥派”的同学来与阿明商议,自立山头,也建一个什么战斗队。革命的神圣xing逐渐瓦解,阿明的热qíng也冷却了。他本来没有什么政治主张,对这场革命的要旨更说不上了解,他只是一个社会xing挺qiáng的人,自觉地遵循社会准则。到这时节,社会全面xing地无组织无纪律,他便落入茫然。好在,无论哪一派别,拉他无非都是画宣传画,所绘制的,也都是宏大的革命场面,充斥着战斗的激qíng。从这一点来看,革命又是有着共同的xing质,而阿明呢,就此保持了朴素的革命观念。他奔走于各个敌对的派别之间,完全不明白他们的分歧是在何处,有时他也试图去了解,却被一堆激烈的言辞吓退回来。他们用同一本毛主席语录,甚而同一种马克思列宁的言论,结论却是决不能调和的。阿明很快就放弃了要搞明白的企图,只专心在绘制图画。要求绘制的画面越来越大,似乎表示着宣言的力量。阿明立在梯架上,颜料装在铅桶里,cao着排笔大小的画笔,他忽觉得自己就像个油漆工,继而想到英文“PAINTItING”这个词,确是有绘画与油漆双重解释的。再又想起老师讲的意大利那个叫提香的人,给教堂画穹顶画。他这不是接近艺术的起源了吗?他这么想着,并没觉察到潜意识里的讥诮,如果他认真地追问,会发现自己其实并不相信,不相信什么?不相信这些革命的名义。但他没有追问。这里有没有一点逃避的意思?逃避危险的答案,他依然不觉察。所有的意识都在懵懂之中,可时代的复杂xing却来临了。

    有一日他回家拿东西,父亲和母亲都在家,这才想起这是星期天。厨房里家家都在烹煮假日的菜肴,一股猪肚的肥腴香味弥漫四处,大人在喊小孩子拷油打醋,小孩子则百般逃脱。他想起了以往的和平的日子,离他已经退远了,不料想,这日子还在继续着。母亲没对他说什么,自从那场风波,她对这儿子有些畏惧。也正因为这畏惧,她发现儿子长大了,而自己则不由地孱弱下来。父亲看着他找到要找的东西,又跟他出门,背着手站在一边,看他弯腰开自行车锁,忽然说道:古人有言,一仆不事二主,从一而终。阿明抬头看看父亲,父亲也看他。阿明说:这是什么意思?父亲哈哈一笑:不足为训!阿明发现了父亲的油滑,油滑里是世故。就像前面说过的,在这老城厢里,街头坊问,走着的都是这样的男人,父亲就是其中的一个。阿明又一次地想:生活还在继续。他骑上车离开家,耳边却重复着父亲的话:一仆不事二主,从一而终。什么话!何其陈旧,可是不幸的是,它恰恰针对着阿明的处境。一时上,这场崭新的运动变成了旧戏文。阿明不禁有些生气,发狠地踩着自行车踏脚。然而,四下里都是新气象,旧招牌换成新招牌,旧街名也换成新的了,那旧屋瓦上覆盖了新红旗。他箭似地驶到地方,下车登上高梯。这是一幅长卷式的宣传画,在昔日的广告墙上,gān活的人已经到了几个,在各自负责的板块上工作。他们来自不同的学校,共同占领了这一块宣传阵地。底下围了许多行人,仰头看他们作画,转身之间,阿明看见人群里有几张熟悉的面孔,就涌上来一些虚荣心。画上的人和物都要超出常态大小的数倍,如他们近距离的,视野里只容下局部,便是一片片色彩热烈的斑块。阿明的心,昂扬起来。他登高几级,画上端的一名红卫兵的脸庞,不自觉地将她画得有些像阿援。他稍抬眼睛,就越过了宣传栏,那后面是一片矮屋,千家万户的样子,有鸽群贴了屋顶飞翔。他有些鼻酸,似乎,一股悲悯在渐渐升起。他感谢这场革命,虽然他参不透革命的用意,可他充满感激之qíng,感激它将他拯救出平庸的生活。

    这一天,阿明从画图的地方回自己学校。这一回,他出了本区,在外区的宣传栏上工作。山头林立的红卫兵组织,跨过校际区际,纵横联合,分裂的形势依然,却是在更大范围内,分与合的规模都扩展了。天已向晚,自行车磕磕楞楞地压过石卵路。为抄近道,阿明有意从这条巷子里穿行。不到上灯的时间,巷子里已很暗,前方有一眼老虎灶,灶口里的火光更加深了夜色。忽然间,他的自行车轮被什么卡住了,没容他低头看,人也被钳制住了。瞬息之间,有七八个人围上来,将他拉下车,一拥而走。脚步声在卵石路面上激起纷沓的回声,有人从对面走来,将身体贴在墙上,让他们通过。在这非常的年月里,随时都会有不寻常的事qíng发生,人们都已经习惯了。那几个人将阿明紧紧夹在当中,脚上的鞋被踩掉。却不允他弯腰提起,结果,鞋就彻底脱落。他赤着一只脚走在巷道里,鹅卵石圆润地硌着脚心。可是很快就转上水泥街道,路面变得粗糙了,中途还踩到一个锐利的金属物,划破了脚掌。在此同时,他的衣袖也被拉扯得绽线,衣襟前的扣子崩掉两粒。他就这么着被推上一段楼梯,在一道门槛上绊了一下,进了房间,然后门砰一声关上了。天已经完全黑了,阿明又处在极度的惊惧中,半天回不过神。但等喘息稍定,四下里微明起来,他看见自己立在巴掌大的一块空地上。这是一间极小的屋子,一半堆了杂物,轮廓模糊。有一扇窗户,横一根木条钉死了,透过半扇窗玻璃,看得见一侧伸过来的屋檐,檐下有落水铁管。他看清这小屋其实是一间厕所,杂物所堆之处正是便池,他的脚边则是一具水斗。他先在水斗上坐下,努力去想他的处境,可思路被尿急打断了。他起身将那堆杂物从便池上撤下,都是折了腿的课桌椅,所以他断定这是一所学校。他拆出可容一个人弯腰的空间,挤身进去解决了问题,试着扯一下水箱拉线,只听一阵汹涌的水声,竟然还管用。水流声激dàng了很久,在空dàngdàng的楼房里穿行。阿明身上轻松,头脑也清明了许多。他想,他一定是被哪一派的组织劫持了,因他为许多派组织服务,所以也就无从确定劫他的究竟是哪一派,又为什么要劫持他。他,只是一个画匠,一个油漆匠。这一晚上,没有人来理会他,他坐在一张瘸腿的课椅上,凭这张课椅的高矮,他进一步推测这是一个小学校。此时,小学也停课了。他坐在课椅上,看着窗玻璃外的那块天空,由深蓝到墨蓝,再到黑,然后又一点一点变浅。度过了一个不眠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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