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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蒙时代_王安忆【完结】(8)



    其时园林已闭门,可他们自有办法,翻过一截矮墙,矮墙内是园林延接出来的公厕。这样,他们就成了园林里惟有的两个人。冬日的疏阔,改变了这地处江南的清代名士私家院子吟赏玩味的面貌。套景、叠景、借景、附景,形成的繁复结构,在暗中显得平面,变幻出简约的格调。砖地,粉墙,石头桌凳,还有太湖石的嶙峋的楞和面,本来是琐碎的,但因反she着月光和霜色,有一些凛冽的气象。这样,它就很合格做现代人思想jiāo辩的舞台了。

    这一晚,他们直接谈到了“叛徒”这两个字,当然不止是梅里美小说里那个出卖qiáng盗的小男孩幼稚的变节,而是发生在历史xing的重大qíng节中,比如延安的王实昧——说到此,南昌忽有一个停顿,他几乎怀着一股警觉地看陈卓然一眼。陈卓然没有看他,兀自将王实昧这个特例说下去。关于“王实昧”这个人和事件,其时属党内高级机密,只是在他们的阶层可以获取一定的谈资,但总是有限,所以,他们并没有在此事件上停留多久。陈卓然开始说起《路易?波拿巴雾月十八日》中的一节,尚加尔涅向第一师团发布惩戒叛徒的命令,可是在国民议会的压力之下,尚加尔涅又否认了。南昌没有松弛他的警戒,他变得沉默了。陈卓然则被自己的讲述陶醉,他一个转身,军大衣的下摆旋出一个扇面,他面对着南昌,倒退着,大声背诵道:“但是这位将军弄错了,因为他居然想把他从波拿巴那里暂时领用的权力jiāo付给国民议会去反对同一个波拿巴……”陈卓然的脸色在这夜的薄亮里显得很清澈,五官有一种线描的效果,眉可及鬓,星眸皓齿,身材颀长,玉树临风。他是一个漂亮的男人,南昌不由自惭形秽。他们两人的qíng绪发生了差异。关于尚加尔涅的撤职事件,很快就离开“叛徒”这一个主题,进入到资产阶级革命的软弱xing,陈卓然再将此引申到无产阶级担负起世界革命重任的理论领域。在这过程中,他一直保持着后退的步子,好像背后长眼,自动就沿了窄细弯曲的甬道下去,没有一次失足。南昌看见他们投在地砖上的影子,自己的影子也是渺小的。他的心qíng更加沉郁,直到离开园林回去学校,也没有改善。后来,陈卓然也默了下来,最后的几步路两人没有说一句话。

    就在下一天,大家聚在一起,讨论毛主席会不会继续接见检阅红卫兵。多数人说一定,红卫兵永远是革命的动力。陈卓然则有不同看法,他从上一次,即第八次毛主席接见的qíng形分析,文化革命已经趋向遍地烽火。因那一次接见,不仅有红卫兵的队伍,而且有工人、农民、包括北京市民的队伍,陈卓然以毛主席所乘坐的吉普车的检阅路线来证明这一论点。就在这时,南昌突然打断陈卓然的话,背诵了一段毛主席的话:“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他说,毛主席自戴上红卫兵的袖章起,就决定了谁是这场革命的主体。他又提出一九六六年五月二十五日高校里的第一张大字报,接着,六月十三日,《关于改革高等学校招生考试办法的通知》,这些都证明青年、学生、红卫兵,是革命依靠的力量。南昌被自己的言辞激励了,他变得很雄辩,话锋一转,指向了法国大革命。他说,法国大革命是一场由资产阶级发动的革命,和中国革命的本质决然不同,他们的经验完全不足以应用于今天的形势。这话很明显是针对陈卓然,人们以为陈卓然一定会起来,并且只需三言两语便可驳倒南昌。可是,陈卓然并没有,他专注地听南昌演说,听他终于说完,举起手,击了,几下掌。过了一天,南昌就随外校的战友出发了。

    南昌他们yīn差阳错地来到长沙,经湘潭、衡阳,进广西,再向上过成都,在重庆乘船,走三峡到武汉,再继续顺长江到江西九江,又来到南昌,这个与自己同名的城市。像他们这样的父母,常常用他们的所经过的地名作孩子的名字,以此可见出他们流动xing极qiáng的生活,要是将他们这个阶层里的孩子的名字汇集起来,几乎看得见一幅中共政权蔓延全中国的路线图。南昌满意自己的名字,认为是与“南昌起义”联系一起。真来到此,只觉得这城市十分萧条,街巷两边的民居院落,透露出的生活气息,甚至是贫瘠的。此时,他们外出已近两月,他们早已经知道,毛主席并没有如传说那样再次接见红卫兵,前一年十一月下旬的那一次接见,将成为历史上最后的一次了。搭错车的遗憾一扫而净,他们挺高兴的,但在南昌,难免要想起临行前与陈卓然的争辩,就又沮丧起来。事qíng似乎总归是,陈卓然对。在这人和事都陌生的地方,想起陈卓然,有一种古怪的激动,他在哪里呢?

    无论他们来到哪里,都可聆听到北京的声音。在最背静的小城镇的街头,都看得见新鲜墨汁写就的最新消息:《关于中学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意见》,停止大串联的通知,等等。红卫兵也在行动,大字报,批斗会,派系斗争,一样不缺。当他们来到武汉的时候,方才发生过一场大规模武斗,停火之后的街市,呈现出特别肃穆的静寂。可即便如此,也没有消除这些地方的偏僻之感,这种偏僻不仅在地理上,还是在时间的概念上。火车站和饭馆里的乞讨的人;大街上,堂而皇之穿行的骡马;朝天门码头上扛包的苦力,喊着川江号子——这就好像在一个遥远的陈旧的时代里。他们想回家了。

    待到离开南昌,南昌才意识对这城市有一种隐匿的熟悉,那是来自于他们的口音。他父亲的普通话里,就带着类似的音腔呢!他只知道,父亲的籍贯是广东,他们也都跟了在表格上填“广东”,假期里,他们小孩子轮流去度假的江苏涟水,其实也并不是老家,只是父亲母亲曾经在那里寄养过一个姐姐的老乡家,父亲真正的出生地,却是南昌。父亲家是南昌城里一家有钱的大户,乡下有田产,城里有工厂和商铺,他自从参加革命再没回过南昌,表示了一个革命者和有产阶级家庭决裂的决心。也不知什么心理作祟,是忽然涌起的乡愁,还是要纪念家中某一个变故,父亲将他的头生子取名为了“南昌”。从这一点看,也可以辨别出他父亲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属xing。当南昌回到家中。还未进门,糊了满墙的大字报就会告诉他这些。于是,这场革命将带给他极其具体的考验。父与子的冲突几乎是每一场革命必然发生的qíng节,它表面上是背叛,实质上却是一种承继。这两个绝然相反的qíng形同时发生在这个关系里,注定了它的悲剧xing,几乎成为革命的命运之一。

    南昌回到上海,已是chūn节以后,住学校的战友告诉说,他姐姐来找过他,问他几时回来。南昌以为是要他回家过年的事,心想年都过去了,便不当紧。不料当日下午大姐又来了,而且神qíng严峻,让他回家,问有什么事却并不说。这个大姐比他年长五岁。和陈卓然一样,也是寄养在老乡家,进城之后才去领回。但大姐与陈卓然风格完全不同,她不像陈卓然那样迅速地融入他们的阶层,几乎没有一点儿时生活的遗痕,而是固执地保留了乡人的习惯。她朴素得就像是这家的保姆,长年蓝衣蓝裤,头发剪到齐耳,斜分开,发多的一边用钢丝发卡夹住。事实上,她也担负起一家人的家务。他们的母亲是不管家的,战争塑造了这一种特殊的xing格,完全不明白和平日子里的人生义务。所以,她就把这个家全jiāo给了大女儿。大姐管家的作派也颇似乡人,节约到了悭吝。她用碎布fèng制了许多小口袋,上面写了电、水、煤气、粮、油、菜金的字样,非常严格地将每月父母的工资分配在各个口袋中。弟妹们要想从她这里得一点零用钱很不容易。可是,也像是循着乡人的规矩,她对这一家的长子,也就是南昌格外的宽容。其实呢,她多少有些看他们父亲的眼色,她看出父亲对南昌器重。像这样从小离家生长的孩子,总有一些世故的卑微。其实陈卓然也有,只是他的世界比较开阔,不必在小节上用心。尽管大姐对他优待,南昌却对大姐冷淡得很,觉着她俗气,也觉着自己的家庭成员xing格古怪,与这个阶层不符。他不晓得,如他们的阶层,成分最是杂糅,因没有渊源,历史短,什么因素都可加入进来。本来就和大姐不多话,她又执意不透露,南昌就也不问,让她先走,晚上再回去。他看一眼大姐走路的背影,有些像鸭子的摇摆,心中就生出一股厌气。看起来,他不止是不满意他的父亲,还不满意他的其他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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