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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蒙时代_王安忆【完结】(9)



    吃过晚饭,他骑车往家去了。路灯下,看得见公寓楼门口的大字报,从门外到门里,再沿了楼梯边的墙壁上去。楼梯间昏暗的灯下,他的余光里满是颠倒过来、打了叉的父亲的名字,耳畔是鞋底踏在大理石梯阶上的啪啪声。他的许多战友都经历了这样的遭际,这使他对这场景竟有似曾相识之感。到了自家公寓,推门进去,兄弟姐妹都在,但不是在门厅,而是聚在父亲的书房,就像在开会,只等他一个人了。他走进去,在一张空椅子上坐下。母亲坐在父亲的书桌前,甚至于,面前还放了几页发言稿。这时,他才发现,父亲不在。母亲抬头扫一眼,看见人都到齐,便戴上眼镜,开始读发言稿,是关于父亲的生平历史。南昌注意到,母亲直呼父亲名字,名字后面且没有“同志”二字。南昌又注意到,母亲也没有称父亲“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就像大楼内外的大字报上写的,而是将父亲定位在旧民主主义思想者。母亲读到父亲在江西省师范读书时期,接触到孙中山的三民主义思想,这一方面使他认识到中国的现状急需改变,另一方面也妨碍他更进一步的了解中国社会的阶级xing质。南昌惊异地发现母亲具有相当程度的理论水准,他不能完全听懂,但却意识到母亲在批判父亲的同时,很微妙地进行着辩护。显然,这种辩护是困难的,既要认可大字报上对父亲的判定,又要作出一种良xing的解释。听起来就很绕。终于,母亲自己也绕得不耐烦了,她gān脆放下事先准备的材料,摘下眼镜,说,我作为妻子,服从组织决议,站稳立场,决不姑息,但作为一名共产党员,我以我的党xing保证,此人对党决没有离异之心。母亲表态的方式,是在逻辑上反其道而行之,更加qiáng了可信度。子女们一时都没反应过来。他们与母亲向是生分,他们的头脑和教育,以及年龄,远不够了解母亲,他们甚至不知道母亲的专业,马克思列宁主义社科研究的内容。倘不是这一个变故,他们可能永远不会有机会上这一课。他们都有些被镇住了。

    母亲接着说,你们虽然是我们的孩子——南昌注意到母亲用了“我们”这个词,是将她与父亲归在一类的意思——你们是我们的孩子,但是,母亲说,你们还是共产党的儿女,你们有权利选择自己的道路,假如你们决定和我们划清界线——南昌又听到“我们”两个字——假如你们和我们划清界线,我们完全理解,并且支持。兄弟姐妹们都沉默着,这个向来关系涣散的家庭,此时忽然显现出内里的紧密xing。母亲jiāo给他们的抉择,其实包含着一个二律背反。那就是说,如果选择背离家庭,他们不仅与犯下严重错误的父亲没了瓜葛,同时也与这个革命的家庭没了关系;倘若是选择不背离,他们就依然是革命的正传,但也是父亲的孩子。他们虽然还搞不清其中的逻辑,但共同地感受到一种危险,身份的危险。日光灯将人的脸都照成惨白,没有装窗帘,luǒ着的玻璃窗上,昏huáng地糊着一片窗外的路灯。这时,方才意识到这城市夜晚的寂静,简直就像宵禁似的。

    母亲平静下来,手里的眼镜脚有节奏地磕着桌面,看上去,甚至是轻松的。南昌陡地生出反感,他觉出母亲的态度里有一种要挟的意思,他转过脸,直向母亲,说:你的立场呢?母亲嘴角扯出一个奇怪的笑容,她张开右手掌,以手腕做中轴,来回转了几个半周。这动作令人困惑,似乎是没法说,又似乎是不屑说。南昌停了一时,站起身,走出房间,又走出公寓。他听见在身后,相继响起离座时椅子在地板上拖动的声音,然后是鱼贯而来的脚步声。南昌头也不回地走下楼梯,走过满墙的大字报,上面的字模糊成一片,那已经与他两不相gān了。

5、“星星之火”

    和父亲还包括和母亲决裂,使南昌在战友们中间的处境变得微妙。人们早已对南昌的父亲生疑,有着一些传说。照理,南昌的激进行为应该让大家放心了,但是,很奇怪的,人们反倒对他有了戒意。他们这一伙的父母都不同程度地受到冲击,从原先的领导位置下来,他们的身份还有信仰跟随着受到了贬抑,南昌这一行动,就无疑地有一种变节的含义。此时,人们亲历了政治的波折,对党内历次路线斗争开始重新审视,所以,南昌父亲这样的人,谁知道呢?也许完全是另一种类型的革命者。再说,他们这些胜利者的后代,有着根深蒂固的观念,那就是,他们当然属于一个特殊的阶层,无论内部有怎样的分歧,也是他们自己的事qíng,由不得别人来cha嘴。这样的观念其实是比前一种、由信仰产生的理由更具有力量的。在此,倒真有些像资产阶级兴起之时,面临没落的贵族的心理。就这样,人们多少对南昌起了敌意。

    只有陈卓然对他一如既往,可是,南昌非但没有感激,反而更加生恨。他觉得陈卓然是做姿态,其实居高临下。并且,他还想到这一切都是陈卓然蓄意策划的:他先是给南昌的父亲定了xing,暗示南昌起决裂之心,最后达到孤立南昌的目的。他这么想几乎是有些病态了,因为连他自己也说服不了自己,陈卓然为什么要孤立他。即便是在这偏执的状态里,他依然痛苦地羡慕着陈卓然,陈卓然可谓天之骄子,样样都比人优越,以至于不久后,陈卓然受到公安部门的拘禁,这一点也使南昌嫉妒。作为一个革命者的形象,陈卓然更完美了。南昌并不知道,倘若当时他搭上的车厢没有被摘下,而是一径去了北京,那么他完全有可能与陈卓然做“狱中难友”。可偏巧,弃北向南。他实在是逃过一劫,却也与陈卓然擦肩而过了。

    这一段日子非常灰暗,他们的司令部基本解体,却有无数个司令部取而代之。战友们都四散了。南昌一个人坚守在空dàngdàng的司令部里,说实在的,也是没地方可去。要说,学校是比前一阵热闹了,因为派仗越演越烈,有几次还升级到了武斗。夜里,灯火通明,喧声四起,玻璃窗哗啦啦碎下来,不知怎么又拉了闸,“刷”一下沉入黑暗。为安全起见,南昌将门上的司令部字样撕下来,将两间打通的教室间的隔门重新关上,堆上桌椅,自己只占较小的一间。他很少出门,甚至人们都不怎么知道这里还驻着一个人和一个司令部。有几次,新成立的战斗队找空房间,找到这里,敲开门看见有人,便又退出去。几次过后,南昌又在门上贴一张字条,上写“星星之火战斗队”,从此不再有人敲门。他在战友们弃下的物品中翻找到一些书籍,《反杜林论》、《共产党宣言》、《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中国社会各阶层分析》,以及《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这是陈卓然留下的。

    有一天,不知是由什么驱使的,他忽然打开笔记本,开始抄写《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他觉得,抄写帮助他理解了这部共产主义运动史的伟大文献。更重要的是,抄写缓解了他那种被遗弃的颓唐的心qíng。当他抄写到第五章上,关于“十二月十日会”随波拿巴巡游时的一段:“在这个团体里,除了一些来历不明和生计可疑的破落放dàng者之外,除了资产阶级可憎的败类中的冒险分子之外,还有一些流氓,退伍的士兵,释放的刑事犯,脱逃的劳役犯,骗子,卖艺人,游民,扒手,玩魔术的,赌棍,私娼狗腿,jì院老板,挑夫,下流作家,拉琴卖唱的……”他不由自主地qíng绪激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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