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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故道人_王安忆【完结】(5)



    「妈,该叫她啥?」三林立刻问道。

    「叫表姑。」妈说,把案板往屋当央放放,准备和面。

    「她住咱家吗?」他问。

    「住。」妈妈端出发面,面发得好,漫到huáng盆边边了。

    「住多长时间?」

    「没说准。」

    「她在河南没工作吗?」三林越发问个没完。

    「三林,」爸在屋里说话了,「别问了,没有你的事,做作业吧!」

    「别问了,」妈也说,然后又压低声音对三林说,「没考上高中,在家歇着呢。你可千万别问她啊!」

    正说着,她挑着水上台阶了,三林冲着她叫了声「表姑!」

    她脸一红,没应。头埋得更低了。把水倒进门后水缸里,便要来和面。妈夺不过她,只好让她和了。她和得有劲,一双结结实实的手腕按着面团,叫它长就长,就它扁就扁,看了叫人痛快。就是不肯抬头,一直到吃饭,也没看清她的五官长得是啥样。

    吃饭了,她早早夺了勺子,站在锅边盛饭。都盛好了,妈和爸叫她吃饭,她才坐上桌。坐在桌子角上,光喝稀饭,吃馍,不就菜。见谁碗空了,赶紧站起来要给添饭,怎么也qiáng不过她。三林趁着和她夺碗,才瞅见她的脸。圆乎乎,红扑扑的,眉毛很黑,睫毛很密,脸上有一层密密的茸毛,上嘴唇的茸毛略深一点,鼻子、嘴都是圆的。原来是十分的年轻。

    晚上,她就歇在西边小辛家楼上,原先奶奶住的屋里。表姑早早地上楼去收拾屋子了。三林想上去,却又不好意思。邀大林,大林在做作业;邀二林,二林忙着钉一个木头匣子,正钻锁眼儿;他想邀四淇,又觉得叫上四淇一同去了,就像是让四淇占了多大的便宜,有点不甘心。他坐立不安,不晓得怎么办才好。爸在屋里看报纸,妈在堂屋批作业,一边看着炉子上的水,水咕噜噜地响着,就要开了。

    各人gān着各人的事,三林觉得寂寥得很。

    这时,门悄悄地开了,表姑站在门外,小声问:「拖把搁哪儿了?我想拖拖地。」她说了一口河南话,侉里侉气的。

    「后边窗台上挂着哩。大林,给你表姑拿去。」妈说。

    没等大林应声,三林就抢先站起来了:「我去拿。」说着,一步蹿出来,象所人抢了似的。他跑到后窗户,拿到了拖把,说:「表姑,我替你拖地去。」

    「不能哩!」表姑急了,又赶他,他三步两步蹿上了楼梯。楼梯又陡又窄,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是走熟了的,他表姑哪走得过他,不说手里还提着一桶水。楼梯吱嘎嘎乱叫,一阵踢踢沓沓的细碎脚步子,是老鼠。

    三林上了楼,怔住了。多破的一间屋,突然之间亮堂起来了。烂东西不知藏哪儿去了。奶奶睡过的chuáng铺了一条方格chuáng单,一chuáng薄被迭得方方正正,枕头上铺了一块花手绢。破条桌用砖垫稳当了,上面放了半面镜子,一个断了把的茶杯cha了一管牙刷,还搁了一只花盆子做摆设。那是前年,表叔去上海出差,回来送的一盒月饼。月饼吃完了,那盒子不舍得扔,留着了。盒盖上画了一个嫦娥,站在月亮门前。墙也扫过了,贴了一张年画,梁山伯和祝英台变作了蝴蝶。三林愣愣的,半晌才回过神来,问了一句:

    「我奶的东西,都扔了?」

    她笑了,不吱声。拿过拖把,浸浸水,开始拖地。拖得很下力,地都白了。

    「我奶的东西,你可不能扔。」

    她噗哧一声笑了,看看他,还不吱声。三林发现她挺俏皮的。又赶着问了一句:

    「我和你说正经的,我奶的东西,不能扔。」

    她停住手,把拖把靠在chuáng档上,然后弯下腰,掀起方格格的chuáng单,让三林看。他奶奶的烂东西,一个破板箱,一个针线筐,一个破拐杖,都擦得gāngān净净的,撂起来了。表姑等他看完,把chuáng单一丢,生气了似的。三林这才觉着了没趣,心中不免有点抱歉,有心想讨好讨好,便没话找话:

    「你知道,那箱子里是啥吧?」

    「我知道是啥?」表姑说。

    「我瞅过。」他说。

    没有反应。

    「一箱的碎布条子。」

    仍然没有反应。

    他越发的没趣起来。

    地拖得镗亮,gān了的地方便发白。屋子里充满了一股yīn凉的灰尘的气味。随着地板逐渐gān燥,那yīn凉的灰尘气味渐渐清新了。

    「你怪会拾掇的哩,表姑。」他忽然又冒了一句。

    表姑笑了,弯下了腰,用手掩住了嘴,半天直起腰,放下手,看着三林,说道:「你这孩子真逗人哩!」

    三林被她看得不好意思了,赶紧下楼。下去了,又上来,说:

    「表姑,那chuáng我奶睡过,你怕吗?」

    表姑圆乎乎的嘴动了一下,象要笑,又没笑,摇摇头:「不怕。」

    三林从口袋里掏出个哨子,递给她:「你要怕,就chuī这哨子。」说完跳着蹦着下了楼,心里十分欢喜,似乎生活有意思了许多。

    表姑来了之后,生活确是有点两样了。首先,gān净了,屋里没有那么多灰了。三林从来以为世界上就该有那么多灰,没有灰就不成其为世界了。没想到灰是可以擦gān净的,没有灰的世界很明亮。抹布搓洗得又白又慡;不再那么油腻腻的。原先,三林也以为抹布生来就是油腻腻的,不油腻腻怎么是抹布呢。而是洗脸毛巾了。其次,吃饭上顿了。再不会因为炉子灭了,只好啃着冷馍去上学,也不会直到晚上八九点,肚子饿得不饿了,才吃晚饭。就是菜里的油少了。表姑炒菜老舍不得放油。妈说,那是因为河南生活苦,苦惯了。「晓得节省总是好的!」爸爸这么说。

    最要紧的是,家里有人听三林拉呱了。学校里出了什么事,街上出了什么事,左邻右舍出了什么事,有个人可以说了。而本来,他只有对四淇说去,对同学胡小飞说去,在家里,没人和他说的。他们家的人都不大有话说的,三林一向以为,家里人就是没有话说的,家里人有什么话可以说呢?可他现在晓得,家里人说说话,也才好。所以,他下了学,就急急忙忙赶回家,和表姑拉呱:

    「张浩明又找我的事!」他忿忿地解下书包,丢在案板上。

    「你怎么他了,他老不肯放过你!」表姑关心地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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