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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故道人_王安忆【完结】(6)



    「我们中队委员讨论他入队,我不同意他入,他就恼死我了。」

    「你们gān部开会,他群众上哪儿知道内qíng的呢?」表姑好生奇怪。

    「不知是哪个jian细捅出去的。我看一定是冯平,不,准是袁一建!」

    「不兴瞎猜的,冤枉了好人倒不好了。」表姑制止他。

    「走路走到他跟前,他就伸腿绊我,绊倒了,他还说我踩了他的脚,要和我克架!」

    「咱惹不起还躲不起嘛!」

    「躲不过哩!刚才,他到丁字巷口截我呢!」

    「这张浩明咋这样心狠手毒。」表姑咬牙切齿地骂。

    「我和他克去!」三林返身抓了把火钳,要往外走。

    「慢着!」表姑喝住他,皱着眉毛,沈吟了一会儿,然后一扬脸,说,「坐下。」

    三林坐下了。

    她便慢慢地教给他:「今个儿罢了,下回,你见了他,别躲。他截你,你就迎头上去,大摇大摆的,显出不怕天不怕地的样子。街上那么多人,真打起来,你也吃不了亏。最多打掉两个门牙,怕什么!打了奶牙还长呢!」

    三林照着她的话去做,还真有用。张浩明见他这么大摇大摆直朝他走过去,还以为三林会什么招呢。没走到跟前就让开了,只小声咕哝了一声:「我把你推huáng河里去。」这不正好提醒了三林,三林有半个月没挨河边。

    他有了什么难处,也来找表姑。上回把四淇的琉弹滚丢了两个,四淇天天撵着问他要。他想,找妈要钱赔吧,妈一准要请示爸,爸呢,一准要教育他,教育他的一准是:好好学习,别贪玩,少年不努力,老大徒悲伤。话都是对的,没有一句错的,都是要三林好,可是与现实究竟相去甚远。现实很浅显,很简单:琉弹丢了,要赔,三分钱一个,一共两个,就要六分。他想了想,就径直去找了表姑。表姑没吱声,第二天买菜的路上,拾了一些废纸,空瓶子,罐头盒,卖了八分钱,给了三林六分,还剩下两分,她自己收起来了。

    可是,就在这时候发生了一桩其实和他家毫无关系的事,却把他和表姑和谐的关系破坏了。

    事qíng是这样的。

    这一天,傍黑,院子里和往常一样,都在生炉子做饭,一院的烟气腾腾。烟气里忽然走进一个从来没见过的女人,大约有四十来岁,她先问了在玩方宝的四淇:

    「琴宝家在哪里?」

    琴宝家是这院子的房主。三林,四淇,小辛,小慧,小憨蛋,住的全是她家的房子,每月向她妈jiāo房钱。她家有两个闺女两个儿,琴宝是老大,已经二十了,还没出嫁。她爸在月波街头摆了个小摊卖瓜子,她常常帮她爸去照应。这会儿,她正往热锅里倒油,要炒辣菜哩。没听见有人问她家,也没听见四淇指她给那女人看:

    「那不是?」

    那女人便径直朝了她走过来,走到琴宝跟前,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把琴宝看愣了。她打量完了,就盯着琴宝脸看,看完了,忽然抬手抽了琴宝一耳巴子,又一耳巴子,打了有十几个耳巴子,把琴宝打坐在地上,连哭都哭不出来了。院里的人都愣了,想起来要拉,那女人已经打完了,把锅掀了,炉子踢了,然后就嚎了起来:

    「她偷我男人了!大爷大娘,大叔大婶,大姐大哥们,她早不是闺女了!她早是娘们了!她和我男人啥都有过了!……」

    这天晚上,她爸和她大弟把她捆起来,拷打到半夜。门cha上了,怎么打都打不开,站了一院子的人。三林爸气得浑身打颤,大声说:「琴宝爸,你要出人命的!出了人命要受法律制裁的!」大家都趁着喊:「杨老师都说话了!看杨老师面上,饶了她吧!」门就是不开,琴宝嚎得都没人声了,最后还是招了。

    原来,那女的是住月波街上大名巷里的,她男人在巷口摆了个烤白果的小摊,和琴宝家的瓜子摊紧挨着跟前,常见面,一回两回的就熟了,就有事了。后来,不知怎么的,事破了,那女人就来了。

    琴宝爸打完了琴宝,又冲到大名巷去打那烤白果的男人,据说那女人泼得很,琴宝爸没占着便宜,反惹了一肚子脏气,于是回过头来,还是打琴宝。

    从此,琴宝就闷了,什么话也不说,见人不敢抬头。人见她过来,老远就站住了,看也。等她走过去,再看她背后,看到她走得看不见了,才转开眼。琴宝出了名,老远的有人来看她,看稀罕似的。却又不和她说话,连招呼一声「吃过了吗?」都没有。可是,却有一个人,从来没搭话的,这会儿却找她说话了。这个人就是表姑。她对琴宝表示出一种奇异的热qíng,倒把三林冷落了。

    三林说:「咱班上打架,分两伙,张浩明他们一伙,郑思亮我们一伙。他们那一伙全是留级的,不学好的,坏透了的,专欺侮学习好的,……」他说了半天,发现表姑没有听,就换了个话题:

    「huáng河沿掉下去个孩子,不淹死也得冻死!」

    表姑脸上淡淡的,还是没兴趣。

    他想到表姑近日里和琴宝接近,便和她谈论琴宝:

    「人说是琴宝去勾那烤白果的……」一句话没完,就叫表姑顶了回来:

    「你懂啥叫『勾』?你多大点儿人啊?『勾』咋了?不『勾』又咋了?你管好你自己不就得了!」

    他一片热热的心肠叫表姑没头没脑浇了冷水,凉了半截,眼泪都激上来了。他这才明白,自己已经引不起表姑的兴趣了。

    他气得不得了。要恨琴宝吧,一见她那张gān巴巴的huáng脸,就恨不起来了。恨人家gān啥?怪可怜的。听四淇妈说,她不是闺女了。那么可是媳妇?他问,四淇妈摇头。不是闺女,又不是媳妇,那算是个什么哩?他不懂,只觉着她可怜。于是,他就恨表姑。

    表姑叫他吃饭,他不吃,叫他睡觉,他不睡。表姑拾了一个花琉弹送给他,他不要,不要还不说,接过来就给扔阳沟里去了。表姑便不叫他吃饭,也不叫他睡觉,更不给他玩意儿,于是,他更加愤恨。

    表姑全部心思都移到了琴宝身上。两人做着针线活,头挨着头,嘁嘁嚓嚓说着话。琴宝总是低着头,愁眉苦脸。表姑却很兴奋。紧追着问。有时琴宝回答,有时琴宝不回答,害臊了。表姑还bī着问个没完,像是挺巴结她的。三林一边冷眼瞅着,心里气得哆嗦。他从来没有这样气过,他从来没有这样恨过一个人。

    她们俩如此不寻常的亲近,自然引起了一些非议,这些非议传到妈耳朵里,妈又学给爸听,爸便说表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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