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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世界:王安忆小说讲稿_王安忆【完结】(33)



    可是没料想,机会来了。这一段时间他就像一个游魂,一个幽灵,一个无家可归的流làng者一样的到处乱走。有一天他走到一个乡村,这个乡村正在举行晚会,喝酒,跳舞,唱歌,他就参加进去了。然后来了一群大兵,和农民因为争夺一个女孩子起了纠纷。克利斯朵夫是那么骚动,心里憋了一股热qíng和力气没有地方用,就一下子挑起了殴斗,并且打得非常勇猛,造成了惨案。这时候整个村庄的人开始怨恨克利斯朵夫,说如果不是你在里面挑,这事qíng很快就过去了,很小的事qíng,经常发生的,军民之间的一点小冲突,可是你进来之后事qíng变得复杂了。只有那个因她而起事的小姑娘感激他,说我帮你走,你不能回德国,你再也不能回你的城市了。她把他送到边境,然后让他过了境,这时候他迫不得已,只能走了。当他踏上开往法国的列车,对着他要去的方向大声喊道:“巴黎,救救我!溉救我的思想!”这时候他终于挣脱了他的反抗时期,去往巴黎,开始他的寻求和建设了。

    他要找法国,找法兰西的jīng神,可是法兰西的jīng神在什么地方呢?在这里我特别想说一点,罗曼·罗兰写了整整三卷关于他寻找法国的故事,但是我以为他绝对无意要对法国的历史、政治、文化作什么评价,他只是要把法国这个地方作为克利斯朵夫思想或者jīng神的救援,他只是让法国承担这个援助的任务。而我觉得法国在那个时代足够有条件,有资格成为克利斯朵夫的思想家园,因为它是一个艺术的国家,聚集了很多艺术家,是一个艺术大都会,有着悠久的文明。他进入法国是由表入里。他一下火车看到巴黎的qíng景感到非常伤心,满目凄凉,是那种日常抑郁的生活,马陷在泥浆里拉不动车,妇女提着篮子匆匆忙忙地走路,天非常的yīn沉……他不知道他要到哪里去寻找法国,可他知道他必须要在这里寻找。他身边没几个钱,只有两个认识的人在这儿,一个就是从小竿他进行过爱qíng预习的奥多,这时候已经成为一个商人,已经不能习惯克利斯朵夫那种粗声大气说话的方式,那种过分的热qíng,完全没有绅士的风度,所以对他很冷淡,可以说是把他拒之门外。他只得再去找另一个熟人,高恩,是个出版商,专门出版通俗小说,什么huáng色他出版什么,所以生意做得挺大的。这个人其实对克利斯朵夫也受不了,况且明显就是找他吃口饭的样子。可是摆脱不掉,因为克利斯朵夫那么热qíng。不得已高恩带他见了一些音乐家。可是克利斯朵夫那么傲慢,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个流亡者,别人叫他去教小姑娘弹钢琴,他觉得是对他的污rǔ。但是不管怎样,他把这个高恩给缠上了,高恩带着他进入了法国的音乐界。法国音乐界给他的印象是什么呢?“音乐在巴黎就像两个穷苦的工人合租一间房子,一个人从chuáng上起来,另一个人就钻进他的热被窝。”就是这样一种qíng景,到处都是音乐会,多得简直是泛滥了。每个人都在听音乐,演奏的也是那么回事,但是没有想象,就凭着几千年积累下来的机械的技术在那儿演奏。整个的qíng形就像赶集,一个星期里同时有好几个地方在举行音乐会,每天晚上都有音乐会的海报,到处都是制作和弦的铺子。音乐在法国变成一种遍地皆是的,工匠xing质的技术,因此整个空气里都充满了音乐。法国的音乐批评界也是很热闹的,到处都掀起很激烈的争辩,流派简直多得吓死人,其实都很无聊,譬如说有横读派和竖读派(音乐总谱有十几行,和弦是坚的,旋律是横的)。也涌现了很多当代的新艺术。他非常认真地去听当代的新艺术,这些东西却给他重复的感觉。他总是对高恩讲你再带我去看看。高恩说你要看什么。他说,我要看法兰西。高恩说你看到的不就是法兰西吗?他说这不是的,一定有更好的东西,否则我不能解释为什么有这么多文化在这儿诞生。他非常执著地去找。他抛开音乐界,进入了文学,qíng形同样令他扫兴。他很刻薄地讽刺法国当红的女作家,说这些女作家不过是把在客厅里撒娇的方式拿到书本里来撒娇,向她的读者传送媚眼,把她的私人小事像雨点一样洒给读者。整个文学界充满了这样的女xing的气质,一种委靡的、衰退的、伤感的气质。他也不能忍受,觉得文学和音乐同样糟糕。但是他也承认在这么乱七八糟、像赶集一样闹轰轰的qíng景之下,古典艺术还是始终支撑在里面。是一片废墟,那也是古典艺术的废墟,也是罗马的废墟。可是他还是不满意,和高恩讲你还是要带我去看,我还是觉得没有看到法兰西。高恩说那么你只能自己去看了,我没有办法再带你了,我已经尽我的力把我所有能够企及的艺术界的东西都向你展览了,而你还是不满意。从此以后,克利斯朵夫只能单枪匹马自己去看法国了。他能看到些什么东西呢?

    他首先走进了一些沙龙,去研究女xing。他发现这些形象各异的女xing说到底只有一种类型,就是漂亮、时髦、擅长谈qíng说爱,但缺乏鲜活的生命力。他也接触了犹太人,就像前面说的,他觉得法国的犹太人比法国还法国。他认识了社会党人,参加到社会团体的阵营里去,参加他们的一些疯狂的讨论。他就发现在这些政治里充满了资产阶级虚伪的气味,平民全都给资产阶级腐蚀了。后来他生病了。睡在一所公寓里,孤苦伶仃,所有的朋友都断绝了来往,只有一个住在顶楼的女佣人来照顾他。这个女佣人是一个没有什么人生目的,对生活也不去思考,只是凭着本能在那儿勤勤恳恳,认认真真地生活。她说了一些很简朴的话,譬如说,你看到的法国是一些有钱人的,而我们才是真正的法国,她只会说这些很淳朴的话。这使我想起张贤亮的小说《牧马人》,一个右派考虑了那么多,受了那么多苦,怎么都不能解决问题,一个四川逃荒来的小姑娘,说了两句很简单的话:犯了错误改就行了,以后我们不犯就是了,问题就解决了。在这里qíng况也有点相似,克利斯朵夫就是从一些非常淳朴的人生里开始领悟到法国jīng神的微光。但是不同的地方在于克利斯朵夫是从这种最低级状态,最淳朴状态起步,他还要出发的。可是“牧马人”就到这儿为止了,永远是那么朴素的道理要来解答我们这么复杂的人生,其实是不可能的。

    这是一个很大的区别。而克利斯朵夫就在这个女佣人给他的启示上重新出发了,他终于找到了出发点。以前都在浮面,而现在终于找到了根,从根上重新出发寻找法国。

    然后他在一个Party上认识了一个青年,是个诗人,很敏感的气质,叫奥里维。他觉得奥里维和他似曾相识,在哪里见过。后来才知道他的姐姐安多纳德,就是前面所说的法国戏班子来德国小城演出时,他带去包厢看戏的那位法国女教师,后来在一个车站,火车jiāo车时,他们又见过一次。她的姓叫耶南。作者这么描绘这个家族:“耶南是它的姓,耶南是那些几百年来驻守在法国的一角,保持着纯血统的旧家庭。虽然社会经过了那么多的变化,这等旧家庭在法国还比一般预料的为多,它们与乡土有多多少少连自己也不知道的根深蒂固的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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