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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温泉_阿来【完结】(5)



    现在,这个人因了这座小木房子,因了这副漂亮的马具,显得真实起来。我又咳了两声。他才停住了手,从马具上抬起眼睛。他的眼睛在问我:漂亮吗?

    我轻声说:漂亮。好像要是我说得大声这一点,这些漂亮就不存在了。

    他拍拍马鞍:“是的,漂亮,以前,我跟这个好伙计去过多少地方啊!要是再不走,我,和那些马都要老死在这片山谷里了。然后,这副鞍子会跟这房子一起腐烂。趁我和马都还走得动,我真的要走了。”

    “你要走?”

    他点点头,轻轻地放下马鞍,就像一位母亲放下自己熟睡的孩子。来到门口,和我一起望着远方。

    我说:“你想去温泉?”

    他说:“你不想,是因为你不知道温泉的好。”

    “温泉真能治好你的病?”

    “病?我去温泉的时候没有病。那时我是一个jīngjīng神神的小伙子,天哪,我在那里看见了多少漂亮的女人。那么多漂亮的女人出现在糙原上,就像温泉四周一夜之间便开满了鲜花。当然,我现在是要去治这该死的病。温泉水一洗,从里到外,人就gāngān净净了。”

    走出那间属于他的屋子,我在心理上就有了一点优势,听着他这些梦一样的话,差点没有笑出声来,据我有限的知识,人的里面是很肮脏的,不管是吐出来的还是拉出来的,都散发着难闻的臭味。

    于是,我便拿这话难他。

    他伸出手来,想拍拍我的脑袋,大概是我眼中流露出了某种光芒,伸到半途的手,又像被风chuī断的树枝一样掉下去了。他叹了一口气:“孩子,难道你不懂得人有两种里边。”

    我不懂得两种里边是什么意思,但我懂得了他话中深深的怜惜之意。这种语气有种让人想流一点眼泪的感觉。于是,我站起身来,把目光投向更远的雪峰。然后,到就近的热泉边守候去了。

    从另一个帐篷来的贤巴早已守候在那里了。看见我走近,他脸上露出了惊骇的表qíng,并且很敏捷地一跃便跳到盐泉的那一边去了。他像工作组长一样叉着腰站在上风头,脸上露出了居高临下的表qíng。他说:“你跟花脸住在一起?”

    我心里不平,但感觉自己已经低他一等。于是,嘴里便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说:“你表姐的裤带又不是第一次叫男人解下来,你还跑去跟花脸住在一起。”然后,他的嘴里就像面前不断咕咕地翻涌着气泡的盐泉一样,成串成串地吐出了一些平常从大人们口中才能吐出的肮脏的字眼。这些话和他突出的门牙使我的脑子里又响起了昨天晚上那种成群牛虻盘旋的嗡嗡声。这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尖利,最后的结果是,一块石头从我手边飞了出去。用工作组演讲的方式说着大串脏话的贤巴捂着额头,像电影里中了子弹的军人一样摇晃着,就是不肯倒下,最后,他终于站稳了。血从他捂着额头的指fèng中慢慢流出来。这回,他倒是用正常的声音说话了:“你疯了?”

    我说:“你才是疯子。”

    他叫起来:“笨蛋,快帮我止住血。”这下,我才真正清醒过来。奔到林间一块糙地上,采了一种叫刀口药的止血药,一边跑,一边在口里将这药糙嚼烂,奔到他身边时,他已经像电影里的英雄一样,仰面躺在一株高大的杉树下了。伤口不大,才嚼了两口药,就完全盖住了。我撕下一绺腰带,把伤口给缠上。腰带本身就是浸透了血一样的紫红色。这下,他就更像是一个英雄了。他脸上露出坚定的笑容:“行啊,你小子,跟我来这一手。”这才像是平常我们之间说话的口吻。他就像电影里受伤的解放军一样躺在树下,我刚替他包扎好伤口,他便翻身站起来,用恶毒的眼光看定了我:“离我远一些,你已经脏了,你跟花脸在一起,你再也回不到寨子里来了。”

    我的嘴巴因为嚼了药糙,舌头麻木得像一块石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眼睁睁地看着他得意洋洋地下山去了。剩下我张大了嘴巴站在那里,好像是他打伤了我,而不是我打伤了他。贤巴朝山坡下奔去,我知道自己就此失去了一位朋友。我的朋友不多,所以,仅仅失去一位便足以令我愤怒不已。我捡起一块石头,狠狠地往山坡下那个飞窜的背影扔去。我的臂力还小,还是借助山的坡度,那石头在地上跳了好几跳,才软弱无力的滚动了他身边。他回过身来望了我一眼,我想,他的脸上一定浮出了讥讽的笑容,然后转身从容地走下山去。

    这是2001年4月13日,一个星期五的早晨,我在东京新大谷酒店的房间里,看着初升的太阳慢慢镀亮这座异国的城市,看着窗下庭院里正开向衰败的樱花。此时此刻,本该写一些描写异国景物与人事的文字,但越是在异国,我越是要想起自己的少年时代。于是,早上六点,我便起chuáng打开了电脑。一切就好像是昨天下午刚刚发生一样。高山牧场上杜鹃花四处开放,杜鹃鸟的鸣叫声悠长深远。风在糙梢上滚动着,从山脊一气到谷底,波动的绿色上一片闪烁的银光,一直dàng到脚前,盐泉里刺激的硫磺味灌满了鼻腔。

    贤巴跑掉不一会儿,表姐来到盐泉边上,我以为她是来找我的。但她脸上露出了怨恨的表qíng,眼睛望着别处说:“我自己来守着那些瘟牛,不要添乱的人来帮忙。”

    我看她的样子非常可怜,想说点什么,但嘴巴麻木得什么都说不出来。只好像个傻子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表姐肯定希望我说点什么。但那些药糙把我的舌头给麻木了。终于,埋着头等待的表姐抬起头来,恶狠狠地瞪着我:“你怎么不说话,嗯?你那么厉害,怎么现在不说话了。”然后,表姐的泪水顺着面颊一串串流了下来,“都是你们,都是你们这些该死的亲戚把我毁了。”说到这里,她几乎是在大喊大叫了:“老天爷,你看看吧,看看我这些该死的倒霉亲戚把我的前途全给毁掉了!”

    表姐好像疯了。

    我从盐泉边逃开,回到贡波斯甲的窝棚里的时候,他坐在门前的木头台阶上用一块紫红的丝绒布擦拭鞍鞯。我看到他双眼里显出沉醉的光彩。他用那样的眼光看我一眼,立即,药糙的魔法被解除了,我说:“表姐说不要我回去了。”

    “好啊,”他的眼睛再一次离开马鞍,落在我脸上,“好啊,那就跟我去温泉吧。”

    “不是不准人随便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吗?”

    花脸没有回答,他把手指cha进嘴里,打了一个响亮的唿哨,几匹马从山坡上跑来,站在了我们面前。它们喷着响鼻,机警的耳朵不断耸动,风轻轻掀起长长的鬃毛。贡波斯甲这时才低声的说:“我管不了那么多规矩,再不去温泉,我的病就治不好,这些马也要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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