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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温泉_阿来【完结】(6)



    他眼看着马,手抚着马鞍,一脸的伤感让我心口发热发紧。他声音更加伤感地又说了一遍:“你看,再不去,这些马就要老了。”

    我假装没有听见,便转脸去看那些熠熠闪光的雪山。突然,他的声音欢快起来:“咳,小子,想骑马吗?”

    那还用说,长这么大,虽然生产队有一大群马就养在那里,我还不知道骑在马背上是种什么滋味呢!贡波斯甲一边给马上鞍子,一边说:“好,或许我去温泉的时候,你这聪明的崽子也想跟着去呢,我们没钱坐汽车,不骑马可不成,再说,以前去温泉都是骑马去,再去也不能坏了规矩。”

    然后,他把我扶上马背,刚刚把缰绳递到我手上,便声音宏亮地吼了一声。马便应声飞窜而出了。我的身子向后猛然一仰,然后又往前一弹,同时嘴里发出了一声惊叫。我本能地用双脚紧勾住马蹬,手上牢牢地握住缰绳。然后便是马蹄飞踏在柔软糙地上的声音和耳边呼呼的风声了。眼前那些熟悉的景物,糙地、杜鹃花和伏地柏丛、溪流、糙地边高大的落叶松、比房子还要巨大的冰川碛石,这一切,都因为飞快的速度迎面扑来,从身旁掠过,落在了身后。一切都因为从未体验过的速度而陌生起来,新鲜起来。只有远处的雪山依然矗立在那里,巍然不动。马继续奔跑,我的身子渐渐松弛,听着马呼哧呼哧的喘息声,我的呼吸终于也和我的座骑调和到一起。马要是再继续奔跑下去,我在马背上越发轻盈的身子便要腾空飞升起来了。升到比那些雪峰更高的天空中去了。骑手的后代第一次体会到了奔驰的快感。只要这奔驰永不停息,我便从这禁锢得令人窒息的生活中解脱出来了。

    但花脸又是一声尖利的唿哨,我的座骑在糙地上转了一个弯,差点把我斜抛了去了。但我用双腿紧紧夹住了马鞍。那种即将腾空的感觉让我快乐地大叫。然后,我又把身子紧伏在马背上,像一个老练的骑手听着风声灌满了双耳。最后,马猛地收腿站住时,我还是从马头前飞下来,重重地摔在了糙地上。刚触地的那一刻,身体里面,从脑子到胸腔,都狠狠震dàng了一下,我躺在那里,等震dàng的感觉慢慢过去。花脸也不来管我,一边跟马咕唧着什么,一边卸他的宝贝鞍鞯。后来,一串脚步声响到我跟前,我还是躺在那里,眼望着天空。我心醉神迷地说:“我要跟你一起翻过雪山。”

    我闭上双眼,还是感觉到一个身影盖过来,遮蔽了阳光。我说:“我要跟你一起骑马去温泉。”

    然后,我听见了威严漠然的声音:“起来,跟我回家。”然后,我看见了父亲那张居高临下的脸。我站起来时,父亲有些怜爱地拍掉我身上的糙屑,但他和寨子里别的人一样,不跟花脸说话,他拉着我走出一段,花脸还木然站在那里,我也频频回头。父亲脸上又一次显出一丝丝隐忍着的怜悯,说:“那么,跟人家告个别吧。”

    于是,我父亲站在远处,看着我又走回到花脸身边。

    我走到了花脸跟前,却不知说什么才好,最后,还是花脸开口了。他开口的时候,脸上浮现出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高傲的表qíng:“你永远也别想跟我去温泉,可是我,什么时候想去就去了。”

    他这么一说,我想再说什么就让牙齿把舌头给压住了。我张了张嘴,声音快要冲出嘴巴时,又被咽回到肚子里,再次转身向父亲走去。花脸再一次在身后诅咒般地说:“你永远也去不了温泉。”是的,我真的看不出什么时候能去传说中的温泉,雪山那边相距遥远的温泉。也许贤巴真的能当上解放军,也许表姐也可以再次时来运转,新一任工作组长会让他当上自治州文工团的歌唱演员,但是,当我随着父亲走下山去,看到山谷里就像正在死去一样的寨子出现在眼前时,彻底的绝望充满了心间。

    也许是我眼中的什么神qíng打动了父亲,他有些笨拙地伸出手来抚摸我的脑袋,但我缩缩颈子躲开了他的手。他的手徒然垂下时,伴随着一声低低的叹息。

    关于那一年,我还记得什么呢?只记得那一年很快就是冬天了。中间的夏天与秋天都从记忆里消失了。这种消失不是消失,而是一切都无可记忆。这种记忆的终止是好几年的时间。寨子里的生活好像一天比一天轰轰烈烈,但我的心却一天天沉入了死寂的深渊。从小学三年级到我离开村子上中学,只有三件事qíng,使一些时间能从记忆中复活过来。

    一个是第二年的秋天,表姐结婚了。她是生下了孩子后才和寨子里一个年轻人结婚的。表姐亲手散发那些糖果。到我跟前,表姐亲吻了我的面颊,并在我耳边说:“弟弟,我爱你。”

    旁边耳尖的人们便哄笑起来。问她:“像爱你怀里的孩子还是男人?”

    表姐说:“就像爱我的亲生弟弟。”

    舅母也上来亲吻她,说:“孩子,你心里的鬼祟消除了。”婚后不久,很久不唱歌的表姐又开始歌唱了。冬天太阳好的时候,妇女们聚集在广场中央,表姐拿出丰盈的Rx房,奶她第二个孩子,奶完之后,大家要她歌唱,她便开口歌唱。以前的很多歌那时工作组都不准唱了。表姐唱的都是工作组教的毛主席语录歌,但给她一唱,汉字的词便含混不清,铿锵的调子也舒缓悠长,大家也都当成民歌来听了。写到这里,我站起身来站在窗前吸一支香烟,窗外不是整个东京,我所见到的便是新大谷酒店一座林木森然的园子。huáng昏就像降临一片森林一样,降临到这座园子四周的树木之上。有了阵风chuī过,我的心,便像一株暮chūn里的樱花树一样,摇落飞坠着无数的花瓣。

    一天表姐歌唱的时候,生产队的马车从公社回来。跟着穿旧军衣的工作组,一个穿着簇新军装的人从马车上跳下来。那是当上了解放军的贤巴。工作组对表姐的预言没有应验,但是,他们对贤巴的预言应验了。那个被工作组领着,因为穿了一身簇新衣服而有些拘谨,同时也十分神气的贤巴现在是一名解放军战士了。工作组马上下达命令,和舅母一样处境的几位老人又在广场上生起了熊熊的篝火,只是今天他们不必再瑟缩着站在火光难以照见的角落听候训示了。给他们的命令的是“不要乱说乱动,回去老老实实呆在家里”。

    然后,举行了欢庆大会。贤巴站在火堆前,胸前扎着一大朵纸做的红花。同样的一朵红花也挂在了贤巴家低矮的门楣上。然后,工作组长当众用他把标语写满了整个寨子的毛笔蘸饱了墨汁,举在手上,看着人把一张红纸贴上了贤巴家的木门,然后,唰唰几笔,光荣军属几个大字便重重地落在了纸上。

    贤巴参军了。但寨子里的大多数人依然觉得他不是一个好孩子。说他喜欢躲在人群里,转身便把听到的任何一点点事qíng报告给工作组。所以,这天众人散去时,会场四周的残雪上多了许多口痰的印迹,好像那一天特别多的人感到嗓子眼发堵一样。但是,我们这些同龄人却十分羡慕他。他才比我大两岁,才15岁就参军了。这意味着这个年轻人在这个新的时代有了最光明的前途,以后,他再也不用回到这个村子里来了,即便他不再当兵,也会穿着旧军装,腰里掖一把红绸裹着的手枪,去别的寨子当工作组。甚至当上最威风的工作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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