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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坝阿来_阿来【完结】(19)



    那个孩子呆呆地望着我掸掉chuáng铺上的灰尘,脸上神qíng寂静而又忧郁,我叫他坐下来分享饮料和饼gān。

    “你怎么不上学?”他包着满口饼gān,摇摇头。

    “这里不会没有学校吧?”我说。

    旦科终于咽下了饼gān,说这里有幼儿园、小学、中学,可他爸爸不叫他上学。

    “你上过学吗?”他问。

    我点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我的名字都告诉你了。”“阿来。”“我有个表哥也叫阿来。”“那我就是你表哥了。”他突然笑了起来,笑声gān燥而又清脆,“不,我们家族的姓是不一样的,我们姓寺朵。”“我们姓若巴。”“我表哥死了,我们的村子也完了,你知道先是树子被砍光了,泥石流下来把村子和许多人埋了。我表哥、妈妈、姐姐……”我不知道如何去安慰这个内心埋葬着如此创痛的孩子。我打开窗帘,一束qiáng光立即照亮了屋子,也照亮了从窗帘上抖落下来的云母碎片,这些可爱的闪着银光的碎片像一些断续的静默的语汇在空气中飘浮,慢慢越过挂在斜坡上的一片参差屋顶。

    旦科的眼珠在qiáng光下呈绵羊眼珠那样的灰色。他在我撩起窗帘时举起手遮住阳光,现在,他纤细的手又缓缓地放了下来。

    “你想什么?叔叔。”“哦……给你一样东西。要吗?”我问他。

    “不。以前阿妈就不叫我们白要东西。以前村口上常有野人放的野果,我们不要。那个野人只准我爷爷要。别的人要了,他们晚上就进村来发脾气。”他突然话题一转,“你会放电视吗?”不知为什么我摇了摇头。

    “那我来给你放。”他一下变得高兴起来,他爬到凳子上,接通天线,打开开关,并调出了清晰的图像。在他认真地拨弄电视时,我从包里取出一叠九寨沟的照片放在他面前。

    “你照的?”“对。”“你就是从那里来的?”“对。”他的指头划向溪流上古老的磨坊:“你们村子里的?”我没有告诉他那不是我们村子的磨坊。

    他拿起那叠照片,又怏怏地放下了。

    “阿爸说不能要别人的礼物,要了礼物人家就要进我们的房子来了。人家要笑话我们家穷。”我保证不进他们的屋子旦科才收下了那些照片。然后,才十分礼貌地和我告别,门刚锁上,外面又传来一只温柔的小狗抓挠门板的声响。我又把门打开,旦科又怯生生地探进他的小脑袋,说:“我忘记告诉你厕所在哪个地方了。”我扬扬手说:“明天见。”“明天……明天我可能就要病了。”小旦科脸上那老成忧戚的神qíng深深打动了我,“阿爸说我一犯病就谁也认不出来了。”这种聪明、礼貌、敏感,带着纤弱美感的孩子往往总是有某种不幸。

    “我喜欢你,你就像我弟弟。”“我有个哥哥。你在路上见到他了吗?”见我没有回答,他轻轻说:“我走了。”我目送他穿过光线渐渐暗淡的巷道。太阳已经落山了,huáng昏里响起了qiáng劲的风声,从遥远的河谷北面渐渐向南。我熟悉这种风声。凡是林木滥遭砍伐的大峡谷,一旦摆脱掉酷烈的阳光,地上、河面的冷气起来,大风就生成了。风bào携带尘土、沙粒无qíng地向人类居住地——无论是乡村还是城镇抛洒。离开时,又带走人类生活产生的种种垃圾去污染原本洁净美丽的空旷荒野。

    我躺在chuáng上,电视里正在播放系列节目《河殇》,播音员忧戚而饱满的男xing声音十分契合我的心境,像一只宽厚的手安抚我入眠。

    醒来已是半夜了,电视节目早已结束,屏幕上一片闪烁不定的雪花。

    我知道自己是做梦了。因为有好一阵子,我盯着荧光屏上那些闪闪烁烁的光斑,张开gān渴的嘴,期待雪花降落下来。这时,风已经停了。寂静里能听到城根下大渡河澎湃涌流的声音。

    突然,一声恐惧的尖叫划破了黑暗。然后一切又归于沉寂。寂静中,可以听到隐约的幽咽饮泣的声音,这声音在没有什么客人的旅馆中轻轻回dàng。

    早晨,旦科的父亲给我送来热水。他眼皮浮肿,脸色晦暗,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

    “昨天晚上?”我一边注意他的脸色,小心探问。

    他叹了口气。

    “旦科犯病了,昨天晚上。”“什么病?”“医生说他被吓得不正常了,说他的神……经,神经不正常。他肯定对你说了那件事,那次把他吓出了毛病。”“我想看看他。”他静默一阵,说:“好吧,他说你喜欢他,好多人都喜欢他,可知道他有病就不行了。我们的房子太脏了,不好意思。”屋子里几乎没有任何陈设,地板、火炉、chuáng架上都沾满黑色油腻。屋子里气闷而又暖和。这一切我曾经是十分熟悉的。在我儿时生活的那个森林地带,冬天的木头房子的回廊上gān燥清慡,充满淡淡阳光。而在夏季,森林里湿气包裹着房子,回廊的栏杆上晾晒着猎物的皮子,血腥味招引来成群的苍蝇,那时的房子里就充满了这种浊重的气息——那是难得洗澡的人体,以及各种经久不散的食物的气息。就是在这样晦暗的环境中,我就聆听过老人们关于野人的传说。而那时,我和眼下这个孩子一样敏感,娇弱,那些传说在眼前激起种种幻象。现在,那个孩子就躺在我面前。在乱糟糟一堆衣物上枕着那只小脑袋,我看着他浅薄柔软的头发,额头上清晰的蓝色血脉。看着他慢慢睁开眼睛。有一阵子,他的眼神十分空dòng,过了又一阵,他才看见了我,苍白的脸上浮起浅淡的笑容。

    “我梦见哥哥了。”“你哥哥?”“我还没有告诉过你,他从中学里逃跑了,他没有告诉阿爸,告诉我了。他说要去挣钱回来,给我治病。我一病就像做梦一样,净做吓人的梦。”小旦科挣扎着坐起身来,瘦小的脸上显出神秘的表qíng,“我哥哥是做生意去了。挣到钱给阿爸修一座房子,要是挣不到,哥哥就回来带我逃跑,去有森林的地方,用爷爷的办法去逮个野人,叔叔,把野人jiāo给国家要奖励好多钱呢,一万元!”我把泡软的饼gān递到他手上,但他连瞧都不瞧一眼。他一直在注意我的脸色。我是成人,所以我能使脸像一只面具一样只带一种表qíng。而小旦科却为自己的描述兴奋起来了。脸上泛起一片红cháo。“以前我爷爷……”小旦科急切地叙述有关野人的传说,这些都和我早年在家乡听到过的一模一样。传说中野人总是表达出亲切人类模仿人类的yù望。他们来到地头村口,注意人的劳作、娱乐,进行可笑模仿。而被模仿者却为猎获对方的愿望所驱使。贪婪的人通过自己的狡诈知道,野人是不可以直接进攻的,传说中普遍提到野人腋下有一块光滑圆润的石头,可以非常准确地击中想要击中的地方;况且,野人行走如飞,力大无穷。猎杀野人的方法是在野人出没的地方燃起篝火,招引野人。野人来了,猎手先是怪模怪样地模仿野人戒备的神qíng,野人又反过来模仿,产生一种滑稽生动的气氛。猎手歌唱月亮,野人也同声歌唱;猎手欢笑,野人也模仿那胜利的笑声;猎手喝酒,野人也起舞,并喝下毒药一样的酒浆。传说野人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喝下这种东西时脸上难以抑制地出现被烈火烧灼的表qíng。但接近人类的yù望驱使他继续畅饮。他昏昏沉沉地席地而坐,看猎人持刀起舞,刀身映着冰凉的月光,猎人终于长啸一声,把刀cha向胸口,猎人倒下了,而野人不知其中有诈。使他的舌头、喉咙难受的酒却使他的脑袋涨大,身子轻盈起来。和人在一起,他感到十分愉快,身体硕壮的野人开始起舞,河水在月光下像一条轻盈的缎带,他拾起锋利的长刀,第一次拿刀就准确地把刀尖对准了猎手希望他对准的方向,刀揳入的速度非常快,因为他有非常qiáng劲的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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