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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坝阿来_阿来【完结】(23)



    他向鸟儿询问那个老太婆在什么地方。画眉告诉他在山岭下的第三块巨大岩石上等待儿子归来。说完两只画眉快乐地飞走了。

    以后,在好几个有岔道的地方,他都选择了叫自己感到忧虑和沉重的道路。最后,他终于从岭上望见山谷中一所孤零零的断了炊烟的小屋。小屋被树丛包围掩映,轮廓模糊。小屋往前,一块卧牛般突兀的岩石上有个老人佝偻的身影。虽然隔得很远,但那个孤苦的老妇人的形象在他眼前变得十分清晰。这个形象是他目睹过的许多贫贱妇人形象的组合。这个组合而成的形象像一柄刀子刺中了他胸口里某个疼痛难忍的地方。在迎面而来的松风中,他的眼泪流泻了下来。

    他听见自己叫道:“妈妈。”阿古顿巴知道自己被多次纠缠的世俗感qíng缠绕住了。而他离开庄园四处漫游可不是为了这些东西。又有两只画眉在他眼前飞来飞去,啁啾不已。

    他问:“你们要对我说些什么?”“喳!喳喳!”雄鸟叫道。

    “叽。叽叽。”雌鸟叫道。

    阿古顿巴却听不懂鸟的语言了。他双手捧着脑袋蹲在地上哭了起来。后来哭声变成了笑声。

    从大路的另一头走来五个年轻僧人,他们站住,好奇地问他是在哭泣还是在欢笑。

    阿古顿巴站起来,说:“阿古顿巴在欢笑。”果然,他的脸gāngān净净的不见一点泪痕。年轻的和尚们不再理会他,坐下来歇脚打尖了。他们各自拿出最后的一个麦面馍馍。阿古顿巴请求分给他一点。

    他们说:“那就是六个人了。六个人怎么分五个馍馍?”阿古顿巴说:“我要的不多,每人分给我一半就行了。”几个和尚欣然应允,并夸他是一个公正的人。这些僧人还说要是寺里的总管也这样公正就好了。阿古顿巴吃掉半个馍馍。这时风转了向,他怀揣着两个馍馍走下了山岭,并找到了那块石头。那是一块冰川留下的碛石,石头上面深刻而光滑的擦痕叫他想起某种非人亦非神的巨大力量。那个老妇人的哭声打断了他的遐想。

    他十分清楚地感到这个哭声像少女一样美妙悲切的瞎眼老妇人已不是她自己本身,而是他命运中的一部分了。

    她说:“儿子。”她的手在阿古顿巴脸上尽qíng抚摸。那双抖索不已的手渐渐向下,摸到了他揣在怀中的馍馍。

    “馍馍吗?”她贪馋地问。

    “馍馍。”“给我,儿子,我饿。”老妇人用女王般庄严的语调说。她接过馍馍就坐在地上láng吞虎咽起来。馍馍从嘴巴中间进去,又从两边嘴角漏出许多碎块。这形象叫阿古顿巴感到厌恶和害怕。想趁瞎老太婆饕餮之时,转身离去。恰在这个时候,他听见晴空中一声霹雳,接着一团火球降下来,烧毁了老妇人栖身的小屋。

    阿古顿巴刚抬起的腿又放下了。

    吃完馍馍的瞎老太婆仰起脸来,说:“儿子,带我回家吧。”她伸出双手,揽住阿古顿巴细长的脖子,伏到了他背上。阿古顿巴仰望一下天空中无羁的流云。然后,一弓身把老妇人背起来,面朝下面的大地迈开沉重的步伐。

    老妇人又问:“你是我儿子吗?”阿古顿巴没有回答。

    他又想起了那个高傲而美丽的部落首领的女儿。他说:“她更要不相信我了。不相信我是阿古顿巴了。”“谁?阿古顿巴是一个人吗?”“是我。”

    适宜播种的季节很快来临了。

    阿古顿巴身上已经失去了以往那种诗人般悠然自得的qíng调。他像只饿狗一样四处奔窜,为了天赐给他的永远都处于饥饿状态中的瞎眼妈妈。

    他仍然和那个看不到前途的部落生活在一起。

    部落首领的女儿对他说:“你,怎么不说你是阿古顿巴了。阿古顿巴出身名门。”说着,她仰起漂亮的脸,眼里闪烁迷人的光芒,语气也变得像梦呓一般了,“……他肯定是英俊聪敏的王子模样。”真正的阿古顿巴形销骨立,垂手站在她面前,脸上的表qíng幸福无比。

    “去吧,”美丽姑娘冷冷地说,“去给你下贱的母亲挖几颗觉玛吧。”“是,小姐。”“去吧。”就在这天,阿古顿巴看见土中的糙根上冒出了肥胖的嫩芽。他突然想出了拯救这个部落的办法。他立即回去找到首领的女儿,说:“我刚挖到一个宝贝,可它又从土里遁走了。”“把宝贝找回来,献给我。”“一个人找不回来。”“全部落的人都跟你去找。”阿古顿巴首先指挥这些人往宽地挖掘。这些以往曾有过近千年耕作历史的荒地十分容易开掘。那些黑色的疏松的泥巴散发出醉人的气息。他们当然没有翻掘到并不存在的宝贝。阿古顿巴看新垦的土地已经足够宽广了,就说:“兴许宝贝钻进更深的地方去了。”人们又往深里挖掘。正当人们诅咒、埋怨自己竟听了一个疯子的指使时,他们挖出了清洁温润的泉水。

    “既然宝贝已经远走高飞,不愿意亲近小姐,那个阿古顿巴还不到来。就让我们在地里种上青稞,浇灌井水吧。”秋天到来的时候,人们彻底摆脱了饥饿。不过三年,这个濒于灭绝的游牧部落重新变成qiáng大的农耕部落。部落首领成为领主,他美貌骄傲的女儿在新建的庄园中过上了尊贵荣耀的生活。阿古顿巴和老妇人依然居住在低矮的土屋里。

    一天,老妇人又用少女般美妙动听的声音说:“儿子,茶里怎么没有牛奶和苏油,盘子里怎么没有ròugān与奶酪呀?”“母亲,那是领主才能享用的呀。”“我老了,我要死了。”老妇人的口气十分专横,而且充满怨愤,“我要吃那些东西。”“母亲……”“不要叫我母亲,既然你不能叫我过上那样的好生活。”“母亲……”“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想说什么?”“我不想过这种日子了。”“那你,”老妇人的声音又变得柔媚了,“那你就叫我过上舒心的日子吧,领主一样的日子。”“蠢猪一样的日子吗?”阿古顿巴又听到自己声音中讥讽的味道,调侃的味道。

    “我要死了,我真是可怜。”“你就死吧。”阿古顿巴突然用以前弃家漫游前对垂亡的父亲说话的那种冷峻的腔调说。

    说完,他在老妇人凄楚的哭声中跨出家门。他还是打算替可怜的母亲去乞讨一点好吃的东西。斜阳西下,他看见自己瘦长的身影先于自己的脚步向前无声无息地滑行,看到破烂的衣衫的碎片在身上像鸟羽一样凌风飞扬,看到自己那可笑的尖削脑袋的影子上了庄园高大的门楼。这时,他听见一派笙歌之声,看见院子里拴满了配着各式贵重鞍具的马匹。

    也许领主要死了。他想。

    人家却告诉他是领主女儿的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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