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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坝阿来_阿来【完结】(24)



    “哪个女儿?”他问,口气恍恍惚惚。

    “领主只有一个女儿。”“她是嫁给阿古顿巴吗?”“不。”“她不等阿古顿巴了吗?”“不等了。她说阿古顿巴是不存在的。”领主的女儿嫁给了原先战胜并驱赶了他们部落的那个部落的首领。以避免两个部落间再起事端。这天,人不分贵贱都受到很好的招待。阿古顿巴喝足了酒,昏沉中又揣上许多油炸的糕点和奶酪。

    推开矮小土屋沉重的木门时,一方月光跟了进来。他说:“出去吧,月亮。”月光就停留在原来的地方了。

    “我找到好吃的东西了,母亲。”可是,瞎老太婆已经死了。那双什么都看不见的眼睛睁得很大。临死前,她还略略梳洗了一番。

    黎明时分,阿古顿巴又踏上了làng游的征途。翻过一座长满白桦的山冈,那个因他的智慧而建立起来的庄园就从眼里消失了。清凉的露水使他脚步敏捷起来了。

    月亮钻进一片薄云。

    “来吧,月亮。”阿古顿巴说。

    月亮钻出云团,跟上了他的步伐。

    (全文完)

    有三天时间,我因为一点小病在唐克镇上睡觉和写作,加上一些消炎药,病痊愈了。三天后,几个同伴转了一个大圈回来接我。我们又一起上路了。汽车沿着huáng河向西疾驶。上午的太阳在反光镜里闪烁不定。汽车引擎的颤动,车轮在平整大道上的震动,通过方向盘传到手上。我感觉到活力又回到了体内。一口气开出四五十公里后,公路离开宽广平坦的河边糙滩,爬上了一座小小的山丘。

    在山丘半腰,我停下来,该把车还给真正的司机来驾驶了。

    大家都从车里钻出来,活动一下身子,有意无意眯fèng着眼睛眺望风景。刚刚离开的小镇陷落在糙原深处,因为距离而产生出某种本身并不具有的美感。在山丘的下方,平缓漫漶的河流在太阳照she下有了些微的暖意。大家在糙地上坐下来,身边的秋糙发出细密的声音。那是化霜后最后一点湿气蒸发的声响。空气中充满了gān糙的芬芳。

    当大家抽完一支烟,站起身来拍掉屁股上的糙屑准备上路的时候,一个皮毛光滑肥硕无比的屁股扭动着出现在眼前。一只旱獭从河里饮水上来,正准备回到山坡上gān燥的dòngxué。旱獭扭动着肥硕的身体往坡上走,密密实实的秋糙在它身前分开,又在身后合拢。我从车里取出小口径步枪,从后面向那扭动最厉害的部位开了一枪。清脆的枪声乘着阳光飞到很远的地方,鼻子里扑满了新鲜刺激的火药味。旱獭却不见了踪影。我感到自己打中了它。但在它应声蹦起然后消失的那个地方连一星血迹都没有留下。

    汽车驶下山丘,继续在huáng河两边宽阔糙滩上穿行。直到中午时分,才又爬上了另一座山丘。汽车再次停下来。现在到了午餐时间。一大块军用帆布上摆开了啤酒、牛ròu和糙原小镇上回民饭馆里出售的gān硬的饼子。吃饱喝足以后,躺在山坡上那些gān燥的秋糙中,是一件十分惬意的事qíng。阳光gān净温暖,一无阻滞地从蓝天深处直泻在头发、眼睑和整个身体上,是一种特别的沐浴方式。随风摇动的秋糙,轻轻地拂在脸上,手上,给人带来一种特别的快感。这一切都使整个身心都像身下的糙原沃土一样松软。而在山坡下,众多的水流在糙原上纵横jiāo错,其间串连着一个又一个平静的水淖。所有水面都在闪闪发光。都像我们阳光下的身体一样温软无边。

    一点来由没有,我却感到水里那些懒洋洋的鱼。

    水里的鱼背梁乌黑,肚腹浅huáng。鱼哑默无声,漂在平静的水里,像梦中的影子一样。这些鱼身上没有鳞甲,因此学名叫做luǒ鲤。在上个世纪初,若尔盖糙原与另外几个糙原统称松藩糙原,因此这鱼的全称是松潘luǒ鲤。我躺在那里冥想的时候,同伴们已经打开切诺基后备箱,准备鱼线鱼钩与鱼饵了。这些东西,和枪与子弹一样是糙原旅行的必备之物。我们一行四个人组成了一个宗教调查小组。现在却要停在糙原深处渔猎一番。两个人要爬到山丘更高处,寻找野兔旱獭一类的猎物。我和贡布扎西下到河边钓鱼。

    对我而言,钓鱼不是好的选择。

    糙原上流行水葬,让水与鱼来消解灵魂的躯壳,所以,鱼对很多藏族人来说,是一种禁忌。此行我就带着中央民族大学教授丹珠昂奔寄赠的一本打印规整的书稿,主要就是探讨了藏族民间的禁忌与自然崇拜。其中也讨论到关于捕鱼与食鱼的禁忌。他在书中说,藏族人在举行传统的驱鬼与驱除其他不洁之物的仪式上,要把这些看不见却四处作崇的东西加以诅咒,再从陆地,从居所,从心灵深处驱逐到水里。于是,水里的鱼便成了这些不祥之物的宿主。我当然见过这样的躯除与咒诅的仪式,却没有想过它与有关鱼的禁忌间有着这样的关系。总而言之,藏族人不捕鱼食鱼的传统已经很久很久了。但在二十世纪的后五十年里,我们已经开始食鱼了。包括我自己也是一个食鱼的藏族人了。虽然鱼ròu据称的那种鲜嫩可口,在这口里总有种腐败的味道。

    今天的分工确实不大对头。

    两个对鱼没有禁忌的汉族人选择了猎枪,他们弓着腰爬向视线开阔的丘岗,我跟扎西下到了河滩上。脚下的糙地起伏不定,因为大片的糙原实际上都浮在沼泽淤泥之上。虽然天气晴好,视野开阔,但脚下的起伏与糙皮底下淤泥yīn险的咕嘟声,使即将开始的钓鱼带上了一点恐怖色彩。

    扎西问我:你钓过鱼吗?

    我摇摇头。其实我也想问他同样的问题。他的失望中夹杂看恼怒:我还以为你钓过鱼呢!

    我当然没有问他为什么会这么想。因为在很多其实也很汉化的同胞的眼中,我这个人总要比他们都汉化一点点。这无非是因为我能用汉语写作的缘故。现在我们打算钓鱼,但我好像一定要比他先有一段钓鱼的经历。

    扎西又问我:你真没有钓过?

    我肯定地点点头。

    扎西把手里提着的一个罐头盒子鱼饵塞给我:那我跟他们去打猎。这个身体孔武的汉子在糙滩上飞奔,跃过一个个水洼与一道道溪流时,有力而敏捷。看到这种身姿使人相信,如果需要的话,他是可以与猎豹赛跑的。但现在,他却以这种孔武的姿势在逃避。

    在一道小河沟边,我停了下来。

    河沟里的水很小,阳光穿透水,斑斑驳驳地落在河底。河的两边,很多红色白色的糙根在水中飘拂。河底细小砂粒而不是水的流淌,使小河有了窸窸窣窣的流淌声。河面不宽,被岸束腰的地方,原地起跳便可以一跃而过。所以,随便从身边折一枝红柳绑上鱼线就可垂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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