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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刑人尔依_阿来【完结】(21)



    大少爷黯然的眼睛里有了活泼的亮光,他对尔依说:“你父亲刀法娴熟,不知道你的刀法如何?”尔依说:“快如闪电。”“那请你把我的手解开,我不会怕死的。”尔依用刀尖一挑,绳子就落在地上了。大少爷抬起头来还想说什么,尔依的刀已经挥动了。大少爷却把手举起来,尔依想收住刀已不可能了。看到先是手碰在刀上,像鸟一样飞向了天空,减去了力量的刀落到了本身生来高贵的少爷颈子上,头没能gān净利落地和身体分开。本来该是岗托土司的人,在一个远离自己领地中心的地方倒了下去,他的嘴狠狠地啃了一口青糙。他的一只眼睛定定地看着一个地方。行刑人顺着他的眼光看去,才知道是他那只飞向了空中的手落在树枝上,伸出手指紧紧地攀在了上面,随着树枝的摇晃在左右摆dàng。无论如何,这样的qíng形都不是令人愉快的。岗托土司从帐篷里钻出来,他用喑哑的声音对行刑人说:“你的活gān得不漂亮。在他身上你的活该gān得特别漂亮。”尔依只感到冷气一股股窜到背上,前主子的血还在糙丛里汩汩地流淌。那声音直往他耳朵里灌,弄得他的脑袋像是一个装酒的羊胃一样不断膨胀着,就要炸开了。他想这个人是在怜惜他哥哥的生命呢。他只希望土司不要看到吊在树上的那只手。但土司偏偏就看见了。土司从牙fèng里说:“我叫你砍下他的手了吗?”行刑人无话可说,就在主子跟前跪了下来。他知道土司十分愤怒。不然不会像牙痛一样从牙fèng里咝咝地挤出话来。他闭着眼睛等刀子落在自己脖子上,等待的过程中那个地方像是有火烤着一样阵阵发烫。但土司没有用刀子卸下他的头颅。而是悄声细语地说:“去,把哥哥的手从树上取下来。”那棵桦树的躯gān那样的笔直光滑,行刑人好不容易挣上去一段又滑了下来。人们都静静地看着他像一头想要变成猴子的熊一样在那一小段树gān上上去又下来,下来又上去。尔依怕人们嘲笑,但现在,他们固执的沉默使空气都凝固了。他倒是希望人们笑一笑了。但他们就是不笑。这样行刑人就不是一个出丑的家伙,而是一个罪人了。这些人他们用沉默,固执的沉默增qiáng了行刑人有罪的感觉。行刑人的汗水把树gān都打湿了。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爬不上去。

    这时,是土司举起枪来,一枪就把那段挂着断手的树枝打了下来。尔依看到,断手一落地,大少爷的眼睛就闭上了。

    行刑人想,那一枪本来是该she向自己的。于是,就等待着下一声枪响,结果却是土司说:“你把他的手放回到他的身边吧。”那声音有着十分疲惫而对什么都厌倦至极的味道。尔依根本不能使那五根攥住一根树枝的手指分开。除非把它们全部弄断才行。于是,那只手就拿着一段青青的树枝回到了自己的身体旁边。那些树叶中间还有着细细的花蕾。这样的一段树枝就这样攥在一只和身体失去了联系的手里,手已经流尽了最后一滴血,死了,而那树枝依然生气勃勃。更叫行刑人感到难堪的是,死去的人头朝着一个方向,身子向着另一个方向。中间只留下很少的一点联系。行刑人知道这都是自己解开了那绳子才造成的。才让杀了自己兄长的岗托土司把愤怒转移到了他的身上,他说,你看你叫一个上等人死得一点都不漂亮,土司还说,我看你不是有意这样gān的吧。尔依还发现,这一年chūn天里的苍蝇都在这一天复活了。突然间就从藏身过冬的地方扑了出来,落满了尸体上巨大的伤口。行刑人就像对人体的构造没有一点了解一样,徒然地要叫那断手再长到正在僵硬的身体上去。结果却弄得自己满手是血,大滴大滴的汗水从额头上一直流进他的嘴里。土司说:“你是该想个什么办法叫主子落下个完整的尸首。”好像不是他下令叫自己的兄长身首异处的。

    土司说完这话,就到前面有枪响的地方去了。

    太阳越来越高,照得行刑人的脑子里嗡嗡作响,好像是那些吸饱了血的苍蝇在里面筑巢一样。尔依还坐在烈日下,捧着脑袋苦苦思索。想到太阳落山的时候,连那些嗡嗡歌唱的苍蝇都飞走了。还是天葬师朋友帮助他解决了这个难题。行刑人看着递到手里的针线。这些东西是士兵们fèng补靴子用的,针有锥子那么粗,线是牛筋制成的。天葬师告诉行刑人有些身首异处的人在他手里都是fèng好了,接受了超度才又一刀刀解开的。行刑人就把那似掉非掉的脑袋fèng拢来,然后是手,虽然针脚歪歪扭扭的,但用领子和袖口一遮看起来就是一个完整的人了。

    土司回到营地就没有再说什么。

    但这并不能使行刑人没有犯罪的感觉。他老是想,我把主子杀了。在这之前,不管是杀主子的太太,还是眼下杀了做丈夫的,都没有负罪之感,倒是下令杀人的主子帕巴斯甲一句话就叫他有了。心里有了疑问,以前都是去问被自己割了舌头的贡布仁钦的。现在,战事使他们相距遥远。尔依又想起过去父亲总是想告诉他些什么的,但自己总是不听。现在,父亲可能正在对面不远的那一条山沟的营地里吧。夜色和风把什么界限都掩藏起来,叫行刑人觉得过去找父亲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qíng。他想,关于行刑人命运的秘密如果有个答案的话,就只能是在父亲那里。行刑时,他总是慢慢吞吞地,但活总是gān得gān净漂亮,晚上也睡得很香。不行刑的时候,又总是在什么地方坐着研磨糙药。

    尔依就从营帐里出来上路了。夜露很重,一滴滴从树上落向头顶,仿佛一颗颗星星从天上落到下界来。走不多远,就给游动的哨兵挡回来了。

    行刑人望着天边已经露出脸来的启明星,从枕头下抽出来一件死人衣服,想这是个什么人呢?

    第一件不对,刚穿上一阵冷气就袭上身来,尔依知道这人临刑时已经给恐惧完全压倒了。尔依赶紧脱下,不然尿就要滴在裤子里了。第二件衣服穿上去又是愤怒又是绝望。第三件衣服才是所需要的。起初,它是叫人感到沉浸在黑暗和寒冷里,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孤独。尔依从树丛里走出来,星光刚刚洒落在上面,衣服立即就叫人觉得身体变得轻盈,沿着林中隐秘的小路向前,双脚也像是未曾点地一样。现在,他看事qíng和没有穿上这件衣服时是大不一样了。星光下树木花糙是那么的生动,而那些游动的哨兵却变得有些古里古怪的,像是一些飘忽的影子。他们在路口上飘来飘去的,却没有人上前来阻挡他。行刑人走过一个又一个的路口,涉过一条又一条的溪流,他知道都是身上这件衣服的功劳。于是,他问道,朋友,你是什么人,因为什么事qíng落到了我的先辈手上。问完,自己就笑了,一件衣服怎么可能回答问题呢。但他马上就听到自己的嘴巴说,我是一个流làng的歌者,我是在以前的土司母亲死时歌唱而死的。你知道我们热巴是边走边唱,到了你们的地界我就犯了禁了。尔依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作为一个行刑人,他并不想知道太多死人的事qíng。但还是知道这个人是父亲杀死的。知道这个歌者死前还是害怕的。他害怕自己会太害怕就开始在心中唱歌。唱到第三个段子时候就完全沉溺到歌的意境里了。人就挣脱了绳子的束缚,走在有着露水、云彩、山花的路上了。所以,行刑人的刀砍下去的时候,灵魂已经不在躯体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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