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行刑人尔依_阿来【完结】(22)



    尔依穿着这个人的衣服,飘飘然走在路上。他想,找到父亲时要告诉他有一个人不是他杀死的,因为在行刑人动手的时候,那个人已经灵魂出窍了。就在这个时候,尔依看到天边升起了红云,雀鸟们欢快地鸣唱起来。天一亮,衣服的魔法就消失了。本来,这里该是对方的地盘,但在他出发上路的同时,战线也悄悄往前推进了。岗托土司的队伍一枪没开就端掉了白玛土司的一个营地。尔依从树林里出来,正好碰到他们把俘虏集中到一起。

    尔依眨眨眼睛说不出话来。

    尔依想起身边没有带着刑具,汗水一下就下来了。行刑人哑着嗓子问土司:“这么多人都要杀吗?”“我取得了那么大的胜利,俘虏比我原来的军队还多,会叫人睡不着觉的。”土司说,“这些道理你不容易明白,我还是赏你一把刀吧。那天杀你的老主子时,我看你刀不快。”行刑人看看手里的刀,认出这是父亲的家什。

    士兵们看行刑人杀俘虏几乎用去了半天时间。杀到最后一个人,尔依看他十分害怕,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就对他说,害怕你就把眼睛闭上吧。那人说,谢谢你,你和我们的行刑人一样温和。尔依说,你们的行刑人?他在哪里?那人摇摇头说,我想他逃脱了。找到话说,那人脸上的神qíng松弛了,眼睛也可以眨动,尔依就趁这时候一刀下去,头落在地上时,那表qíng竟然完全松弛,眼睛也闭上了。行刑人做完这些事qíng,在水沟边上简单地洗洗,也不吃点东西,倒在糙地上就睡着了。

    晚上,他在山风里醒来。

    星星一颗颗从越来越蓝的天幕里跳出来。他突然想唱歌。因此知道那个带着歌者灵魂的衣服还在自己身上,到了晚上,它就自动恢复了魔力。衣服想叫尔依唱歌却又不告诉他该怎么唱好。老是行刑,就是肚子里有优美的歌词,也叫好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全部堵在嗓子眼里了。于是,流làng歌者的魔力就从嗓子下去,到了双脚,行刑人翻身坐起来,紧紧靴带又上路了。一个人穿过一片又一片黑压压的杉树林,穿过一些明亮的林中糙地。他是一个人在奔向两个人的目的地。一个是行刑人的,他要在父亲永远消失之前见他一面,告诉他自己服从行刑人的规矩,告诉他这次回去土司就要赐给一个由他自己挑选的女人。还要告诉他,如果父亲被俘的话,土司肯定要叫儿子杀掉他。当儿子的,在那个时候到来之前,要先去请求父亲原谅自己,如果那个时候当儿子的下不了手,或者拒不从命,那就不是个好行刑人。这件衣服包裹着的身体里还隐藏着一个歌者的目的地。尔依现在充分体会到了做一个行刑人是多么幸福。至少是比做一个流làng的歌者要幸福。在这条倾洒着熠熠星光的路上,在流làng艺术家的衣服下面,尔依感到歌者永远要奔向前方,却不知道前面有什么东西等着自己。这样的人是没有幸福的。所以就把奔波本身当成了一种幸福。那种幸福的感觉对行刑人没有多大的意义,但对一个流làng艺术家来说,是非常重要的。这种感觉叫奔走的双脚感到了无比的轻松。

    尔依在这件衣服的帮助下越过了再次前移的边界。

    刚刚从山谷里涉水上岸,尔依就落到陷马坑里了。人还没有到坑底,就牵响了挂在树上的铃铛。岗托土司家的行刑人就这样落在了白玛土司手里。尔依看到围着陷阱出现了一圈熊熊的火把。人们并没有像对付猛shòu那样把刀枪投下,而是用一个大铁钩把他从陷阱里提出来。尔依看见这些人的脸在熊熊的火把下和那些临刑的人有些相似,担惊受怕,充满仇恨,迷乱,而且疯狂。尔依知道自己不应该落到这些人的手上,可是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了。他们把他当成了探子。这是一群必然走向灭亡的家伙,他们能捉住对方一个探子,并且叫他饱受折磨,就是他们苟活的日子里最后的欢乐。尔依被钩子从陷阱里拉上来,立即就被告知,不要幻想自己可以痛快地去死。

    尔依说:“我是来看我的父亲的。我不是探子。是你们营里行刑人的儿子。是岗托土司家的行刑人。”那些人说:“你当然不是行刑人,而是一个探子。”更有人说:“就算是行刑人吧,我们都快完蛋了,不必守着那么多该死的规矩。”好在白玛土司知道了,叫人把岗托家的行刑人带进自己的帐篷。

    这个白玛土司是个瘦瘦的家伙。隔着老远说话,酒气还是冲到了尔依脸上。白玛土司说:“我眼前的家伙真是杀了自己从前主子的那个尔依?我这里的那个老尔依的儿子?”年轻的行刑人说:“我就是那个人。老爷只要看看我的样子就知道了。”白玛土司说:“我的人知道我们不行了,完蛋之前什么事qíng都会做出来的。”行刑人说:“这个我知道。来的时候没有想到,现在知道了。我只是要来看看父亲。两弟兄打仗把我们分开了。我也知道你们要完了,在这之前,我想看看父亲,还想带母亲跟我走。这次得胜回去,我的主子就要给我一个女人,母亲可能高兴看到孙子出世。”“可你落在陷阱里了,”白玛土司说,“开战这么久,我的人挖了那么多陷阱,没有岗托家的一个人一匹马掉进去。如果我把你放了,就是因为失败而嘲讽忠于我的士兵。”听了这话,尔依感到了真切的恐惧。好在帐篷里比较yīn暗,那件衣服在那样的光线能够给他一些别样的感觉,叫他不去想自己突然就要面对的死亡。白玛土司说:“当然,要是今天你得胜的主子不发起新的进攻,我会叫你见到父亲。”尔依低声说:“谢谢你。”白玛土司说:“听哪,你的声音都叫你自己吞到肚子里去了。你真有那么害怕吗?”土司说,作为一个行刑人,作为一个生活在这样时代的人,他都不该表现得这样差劲,想想站在这里的人一个个都没有多长时间好活了,想想你的死可以给这些绝望了的人一点力量,还有什么值得遗憾的。

    尔依就笑了起来,说:“天哪,真是的,想想我都杀了你多少人了。”白玛土司说:“对了,男子汉就该这样。在往yīn间去的路上,你要是走慢一点,我会赶上来,那时你就可以做我的行刑人,我保证岗托家的兵马在那个地方绝对没有我白玛家的那么qiáng大。为了这个,”白玛土司说,“你可以选择,一个是叫我们的行刑人,也就是你的父亲杀死你,那样就是按照规矩,你不会有很多的痛苦。如果把你jiāo到士兵们手里,肯定是十分悲惨的。”尔依对白玛土司说:“你这样做,我就是下地狱也不会做你的行刑人。”尔依又说:“先叫我见见父亲。那时,我才知道该是个什么死法。”尔依的愿望得到了满足,他被人从土司帐篷里粗bào地推出来。他觉得这些人太好笑了,于是就回头对那个人说:“不要这样,我杀过很多人,要是我记下数目,总有好几百个吧,可我没有这样对待过他们,我父亲教会我不像你这个样子。”那人的脸一下扭歪了,狠狠一拳砸在尔依脸上。尔依想揩揩脸上的血,但手是绑着的。这时,父亲从一顶帐篷里出来了。尔依看到他明显地老了。腰比过去更深地弯向大地,显示出对命运更加真诚的谦恭。刚刚从昏暗中来到qiáng烈的太阳下面,老行刑人的双眼眯着,好久才看到人们要叫他看的人是自己的儿子。作为失败一方的行刑人,根本没有机会动动他的刀子,倒是药膏调了一次又一次还是不敷使用。他抱怨自己都成了医生了。他说,在死去之前,可能连再做一次行刑人的机会都没有了。就在这个时候,他被告知抓到俘虏了,他就说:“这个时候,没有什么俘虏有运气活下来。”但当他看清那个人是自己的儿子,身子禁不住还是摇晃了一下。他努力站稳脚跟,看着儿子走到面前,问:“真的是你吗?”尔依说:“我是岗托土司家的行刑人尔依,也是你的儿子。”老尔依说:“你来gān什么?”尔依说:“我想在你们最后的时刻没有到来之前,来向我的父亲讨教,要是那时我的主子叫我杀死敌方的行刑人,也就是你,我该怎么办。我还想把我的母亲接回去,土司已经同意赐给我自己相中的女人了。”父亲说:“你没有机会了,儿子,他们不会放过你的。”儿子说:“我还没有得到自己的女人,这下,尔依家要从这片土地上彻底消失了。”儿子突然在父亲面前跪下了,说,“我愿意死在父亲手上,我落在那个该死的陷阱里了,我害怕那些人,我愿意死在老尔依的手上。”父亲说:“当然,儿子,不这样的话,那些家伙连骨油都要给你榨出来。但我要你原谅我不叫你和母亲告别,她也没有多长时间了,叫她不必像我们行刑人尔依一样的伤心吧。”父亲又说,感谢他在最后的日子里把母亲送到自己身边来,他说他知道儿子是一个好人,也就是一个好行刑人。因为行刑人没有找到一个尺度时,做人也没有办法做好。父亲说,我去告诉我的主子,这件活叫我来gān。

小贴士:如果觉得52书库不错,记得收藏网址 https://www.52shuku.vip/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托啦 (>.<)
传送门:排行榜单 | 好书推荐 | 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