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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刑人尔依_阿来【完结】(7)



    那首关于河边孔雀的歌唱得更厉害了。土司才说,这些女人,连喇嘛都可以勾引,该管一管了。当天,就把一个正和岗格幽会的女人抓来,绑在了行刑柱上。岗格则在有意的疏忽里溜掉,跑回庙里去了。尔依听到这个消息,就和儿子一起准备刑具。无非也就是鞭子,熏除污秽的药粉,用来烙印的铁图章。儿子不知道选哪种图案,尔依说,最好看的那种。果然,有一枚铁图章上是一朵花,它是一种细小的十字形花朵。在岗托土司的领地上,有着很多这样的花朵,很美,有毒,摸上一把手就会肿起来。

    广场上的喧闹声一阵比一阵高,一阵比一阵急切,老尔依并不是个愤世嫉俗的人。但他是父亲,更是专门在惩办罪恶的名义下摧残生命这一特别职业的传承者。他是师傅,必须传授专业技能和从职业的角度对世界和人生的基本看法。

    他说:“他们是在盼着我们脱下她的衣服。”儿子说:“我们脱吗?”父亲耸耸肩头说:“那要看土司是怎么判决。不是我们说了算。但是,这个人是有点冤枉的,该受刑的是另一个人。”他又进一步告诉儿子,还有冤枉被杀头的例子呢。儿子却把脸转向了围观的人。这时,土司的命令下来了。剥了衣服接受鞭打。在前胸上留下通jian者的烙印。

    尔依把女人的衣袖一脱,衣服一下子就塌到腰肢,一双Rx房像一对兔子出窝一样跳进了人们眼帘。人们大叫着,要行刑人解开她的腰带,这样,那衣服就会像蛇蜕一样堆积到脚背上,这个污秽女人的身体,而不是罪过就要赤luǒluǒ地bào露在天空下面。尔依没有理会。那女人说话了,她的声音因为恐惧而颤抖,她要行刑人把她手上的戒指脱下来,作为行刑人好心的报答。行刑人立即遵嘱照办。然后说,对不起姑娘。手里的鞭子发出了啸叫声。不管行刑人的心qíng如何,鞭子一旦挥舞起来,那声音听着总是很欢快的。中间夹上一声两声受刑人啊啊的叫声,竟然有点像是一种欢呼。鞭打完毕,行刑人对汗水淋淋的女人说,我收了你的戒指,鞭打不会留下伤疤,但这个东西会的。边说,烧红的烙铁就贴到她胸上了,女人又用很像欢呼的那种声音尖叫了一声。行刑人把烙铁从她皮ròu上揭下来时,女人已经昏过去了。儿子口里含着一大口水,向受刑人喷去,因为个子还矮,水都喷到了女人肚子上。围观的人们一阵大笑。恼怒的小尔依便把一大瓢水一齐泼到了那女人的脸上,女人呻吟着醒过来了。行刑人帮她穿衣服时,她又叫了几声。因为是对通jian的人用刑,刑具被污秽了,要用芬芳的药末熏过。白色的烟雾升起来,人群就慢慢散开了。

    父亲对儿子说:“刚才你那样生气是不对的。行刑是我们的工作。但我们不恨受刑的人。”儿子受到耻笑的气还没有消呢。这句话勾起了他对父亲的怨恨。父亲有着高高的个子,当他在空旷的广场上行走时,那身子总是摇摇晃晃的。叫人们认为,行刑人就是该这样走路。行刑人的儿子十四五岁了,却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个头。作为行刑人的儿子,他已经忍受了很多。但他不想为了个子而受到人们的耻笑。父亲又说了句什么,他并不理会,跑到孩子堆里去了。行刑人因此又想到那种灰色的种子,不知道它会开出什么样的花来。

    再一次行刑是一个铜匠。

    这家伙没有得到指令,私刻了一枚土司图章。这是一种有手艺的人利用其手艺可能犯下的严重罪行之一,当然就会受到与之相配的刑罚的惩处。审问这个家伙,他说并没有什么目的,只是一时技痒就刻下来的。刻了也不收捡,给去送活的人看见,被告发了。这一回,老土司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把要继承土司位子的大儿子和不会当上土司,而且已经是头人的二儿子也叫来,问他们该如何惩处。将来的土司因为这个十分愤怒,他说,重重地惩处。帕巴斯甲头人却说,没有必要,犯了哪条,就依哪条。哥哥对弟弟说,你不要管,那图章现在不是,将来也不是你的。弟弟说,为了那个图章,你该知道给你留下图章的先人留下的规矩。确实,那时的刑罚条款没有现在这样的因为主观因素加重或减轻的可能。犯了铜匠这种罪行,两条:一条,你的手刻出了那尊严的字样,砍掉;二条,你的眼睛又看见了这种字样,挖掉。所以,弟弟在父亲面前对哥哥说,你的愤怒会激起人们无端的仇恨。你做出一副笑脸,那人也会失去一样多的东西,人们还会说你仁慈,从此开始颂扬你呢。说完,他就告退回自己的领地去了。他的土地上,罂粟要开始收获了。老二走后,父亲对老大说,要是你有你弟弟的脑子,我们的江山就会万无一失。因为这句话,将来的土司在行刑那天没有出现,而是在楼上把自己灌醉了。

    尔依和儿子为从哪里开始而争执了几句。

    父亲说,先是眼睛,那样,他就不会看着自己的手给砍掉。儿子却说,那你就违背了伟大土司制定刑罚的意义。它就是要叫人害怕,叫人痛苦。父亲说:“我的儿子,你才十五岁。”儿子说,你老是说我的虚岁。一边把铜匠的手牵到木砧上摆好。小尔依不等老子下命令,便把长刀砍了下去。刀子刚刚举起来,人们的尖叫声就把耳朵胀得快炸开了。小尔依把刀砍了下去,听到一声更尖厉的叫声从这片声音里超拔而起,到高高的阳光明亮的空中去了。回过头来,看见那只手在地上跳个不停。而那个没有了手的家伙还用那手还在自己身上那种眼光定定地看着它。那手就像有生命一样,在雨后的湿泥地上,淌着血,还啪啪哒哒地跳个不停呢。行刑人的经验告诉他,铜匠还在想着他的手,那手还没有脱开主人的脑子。就对铜匠说,它已经和你分开,就不要再想着它。痛的是你的手腕,而不是你的手。铜匠说,是啊,你看,它落在地上,泥巴把它弄脏了。

    那手立即就倒在地上不动了。

    铜匠声音嘶哑,对行刑人说:“是一只巧手啊,我把它害了。”人群里有人大声喊叫,问铜匠这时还有什么说的。行刑人大声说:“他说自己把自己的手害了!”人们听了这话就欢呼起来。小尔依说:“他们喊什么,太蠢了,太蠢了!”当父亲的一看,他的脸那么苍白,嘴唇不停地颤抖。他想,儿子其实并不是他平常表现出来的那么坚定。他心痛地想,毕竟是个娃娃,他还是会害怕。他说:“不要害怕。”儿子想笑笑,但淋淋的汗水立即就从脸上下来了。他给儿子喝了口酒。

    酒喝下去,儿子说:“好了,总会有这一天的是吧。”话是说得在理,但嗓子却像好多天没有喝水一样嘶哑。

    父亲摸摸儿子的头,又去准备进行下一道刑罚。看着儿子那样子。他想起自己杀第一个人时,前两刀没有奏效,到三下那脑袋才掉到了地上,要是再要一刀的话,他肯定会从那里逃跑的。这时,他心里恨死了那个自己主动当岗托家行刑人的祖先。如果有人应该受到诅咒,这个噬血的人是应该受到这种诅咒的。他没有问儿子要不要回家,如果要见,那么一次见两种刑法比下次再看要好受些吧。好在铜匠又痛又吓,已经昏了过去。受刑人被放倒在一块宽大的厚木板上,肚子上压上一个又一个装满沙子的口袋。只见那人的嘴慢慢张开,眼睛也鼓出来,像水里的鱼一样,大半个眼珠都到了眼眶的外面。尔依回身时,儿子已经站在身边,把酒和勺子递到他手上。行刑人先把酒喷在眼睛上,周围眼眶猛一收缩,那勺子就奔眼底下去了。再起来时,眼珠就在勺子里了,剩下点什么带着的,用祖先早就发明出来的专门的剪刀一下就把那些最后一点脆弱的联系切断了。小尔依马上就把烧好的滚油端来,慢慢地淋到空眼窝里,这最后一道手续是为了防止腐烂。小行刑人在腾起的油烟里呕吐了。好在行刑结束了。这下,铜匠就只有一只手和一只眼睛了。尔依见他家里人来背他,就给他们些药,说,有这些药,他不会死的。他又对着他们朝着他的背说,你们恨我吧,行刑人就是叫人恨的,要是恨我能使你们好受一点你们就恨吧。说完,就和儿子一起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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