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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刑人尔依_阿来【完结】(8)



    回家喝点热茶,儿子又吐得一塌糊涂。直到请了喇嘛来念了经,用柏枝把他周身熏过,又用泡过饱满麦子的水在头上淋过,第一次行刑的人才十分疲倦地长长吐几口气,翻过身去睡着了。

    行刑人对妻子说,还要夺过一个人的命才算完呀。女人就哭了起来,说,谁叫我看着你可怜就嫁给你,不然,我的儿子就不会受这样的煎熬!行刑人说,给我倒碗茶。女人倒了茶,尔依又说,你不嫁给我,土司也要从家奴里配给我一个的,想想吧,他会叫自己没有行刑人吗。好了,我也该来两口烟了。你说是吗?这烟是罂粟里提出来的。那灰色种子开出了艳丽的花朵,花朵结了果,果子里分泌出白色的rǔ汁,rǔ汁再经过制作,就是使人乐以忘忧的宝贝。不要说行刑人喜欢它,就是家里的老鼠们都一只一只跑到尔依经常吸烟的地方上头的屋梁上蹲下,等着行刑人牙fèng里漏出一点。就那么一点吸进肚子里,也会叫它们把鼠族的恐惧全部忘掉。

贡布仁钦的舌头

    小尔依醒来时,只觉得口里发苦,便起身喝了一大瓢水。口里还是发苦,便出门,对着枧槽大口大口地喝起来,水呛得他像一头小马一样喘了起来。他拍着胸口大声说:“我要上山去,我要去拜望贡布仁钦喇嘛。”四周大雾弥漫,什么都看不清楚,他的话给湿漉漉的雾气吞下去了。他自己也走进了浓雾之中。

    他并不知道通向被放逐的贡布仁钦居住的山dòng的道路。但用不着担心。那么多人上山,把青糙和小树都踩倒了,仅仅一个夏天,山里就出现了一条新的道路。沿着这条路走了没有多久,小尔依就从山谷里的雾气里走了出来,看到苍翠的群山峭拔在云雾之上。初升阳光使眼前的露水和山峰积雪的顶巅闪闪发光。糙丛下的泥土散发出浓烈的气息。

    太阳升起来,阳光使山谷里的雾气向山上升腾。尔依又一次被云雾包裹起来了。雾气嗖嗖地从他身边掠过,往高处飞升。他觉得自己往上行走的脚步也加快了一些。雾气继续上升,他就可以看到山下的景象了。田野和森林之间,曲曲折折的河水闪闪发光。河岸的台地上,是岗托土司家高大的官寨,俯伏在其四周的,是百姓和奴隶们低矮的房子。尔依把眼光从山下收回来时,看见一堵赭色的山崖耸立在面前。他抬起头来,看见贡布仁钦披垂着一头长发坐在山岩上向他微笑。

    他的声音在这山里显得十分洪亮:“我正在等一个人,原来是你!”尔依仰着脸说:“你真知道我要来吗?”“我不知道是你要来,反正我知道是有人要来,来带我下山,土司肯定觉得我的话太多,要对我下手了。”尔依说:“我昨天对人用刑了,砍掉了铜匠的手,我心里难过。”贡布仁钦的脸出现了失望的神qíng。起身从崖顶走了下来,走到了和地面平齐的dòng口前。他对着尔依笑笑说:“平时,我都是从那高处对人们说话的。他们都在山上踩出一条路来了吧。他们有什么事qíng都来问我。”尔依说:“我也是来问你,行刑人对受刑人要不要仇恨,只有仁慈怎么对人下手?”贡布仁钦说:“已经是三天没有一个人来了,肯定土司已经下了禁令了,你真的不是来抓我下山去的吗?”尔依摇了摇头。

    贡布仁钦吐了口气说:“我累了,我不想说什么了,一个疯子的话有什么价值呢。”他见将来的行刑人不说话,就说,“来吧,看看我住的地方,还没有一个人进来过。土司要对我下手了。好在我的书已经写完了,今后,你要告诉人们,这山dòng里藏着一个疯子喇嘛的著作。”他从dòng壁上取下一块岩石,里面一个小dòng,dòng里面是一个jīng致的匣子,贡布仁钦的书就在那里面。他说,你看清楚了,我的书在这里,将来有人需要时,你就告诉他们在什么地方。

    “我怎么知道谁真正需要?”贡布仁钦笑笑,说:“不要担心,到时候你就知道了。”dòng里很gān燥,也很整洁,贡布仁钦把藏书的小dòng口封上时,尔依听到山dòng的深处传来清脆的滴水声。贡布仁钦说:“是的,是水,是水的声音。我的书有一天也会发出这样的声音。”两个人又回到了dòng口,在太阳底下坐了好些时候,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尔依好像也忘了要贡布仁钦回答他的问题。这时,从山下升到山顶的云雾完全散尽了,天空深深地蓝着,静静地蓝着。太阳把两个人晒出了一身汗水。尔依站起身来,说:“我要回去了。”贡布仁钦笑笑说:“你还会回来的。”尔依没有说话。

    贡布仁钦又说:“往天,我正在岩顶对跪着的人们说话呢。带着从dòng里打的一罐水,水喝完了,就下来,回dòng里写书,也不管那些人听懂没有,也不管他们还想不想听。”尔依笑了笑,转身下山去了。

    尔依走到半山腰,就看见父亲弓着背,正吃力地往山上爬。

    贡布仁钦说对了,土司再不能容忍他像个天神一样对他的子民宣扬他知道这个世界的真谛。叫行刑人上山把他抓下来。尔依在最陡峭的一段山路中央坐下,正是他刚刚看见的贡布仁钦坐在山崖顶上的那种样子。老行刑人继续往上走,直到面前出现了一双靴子,才抬起头来。儿子带着笑意说:“你不需要来找我,我不会怎么样呢。”父亲说:“我走时,还以为你正在睡觉呢。”“你不是来找我的。”父亲把气喘匀了,说:“不是,不是来找你的,我以为你还在chuáng上睡觉。”“他真是说准了。”“谁?”“贡布仁钦,他说土司今天会派人来抓他。”“他住得也太高了。”“住得再高也没有什么用处,还不是要被土司派人抓下山去。”“你想得太多了,行刑人的脑子里用不着想那么多。”儿子对父亲说,你爬不动了,还是我上山去请贡布喇嘛下山吧。父亲看了儿子一眼,没有说话,从腰上解下令牌jiāo给儿子。还是儿子对父亲说,放心吧,我不会放他跑的,再说,他也不会跑。父亲就转身下山了。这时,儿子对走到远处的父亲喊了一声:“土司叫我们杀他的头吗?”父亲回过身来,吐出舌头,在上面做了一个切割的动作。土司是要割掉这个人的舌头,他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好在,他的话太深奥了,并没有多少人是认真听懂了的。

    远远的,尔依看见贡布仁钦又坐在崖顶上去了。便对他挥起了手里土司家骨头做成的令牌。贡布仁钦也对他挥了挥手。尔依心里悠然升起了一股十分自豪的感觉。一种正在参与重大事qíng,参与历史的那种庄重的感觉。便加快步子向上走。大概只隔了两个时辰,两个人又在山dòng口相会了。尔依想,虽然没有人看见,还是要叫事qíng显得非常正式,便清了清嗓子,准备说话。结果,却被贡布仁钦抢了先,他说:“我说过是你来抓我嘛。”“我是在下山的时候得到命令的。”“我喜欢你。还没有砍过头吧,我算是你的第一个好了。”“土司不杀你的头,他只是不想你再说话了。”尔依看到,贡布仁钦的脸一下就白了,说:“我的书已写完了,叫他杀了我吧。我不怕死。”“但你怕活着被人割去舌头。”贡布仁钦的脸更白了,他没有说话,但尔依看见他在口里不断动着舌头。直到开步下山,那舌头还在他口里发出一下又一下的响声,像是鱼在水里跃动的声音一样。下山的这一路上,贡布仁钦都在口腔里弹动他的舌头。弹一下舌头,吞一口口水,再弹一下舌头,再吞一口口水。直到望见土司官寨的时候,他的口里就再也没有一点声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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