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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缘_阿来【完结】(10)



    “听说,”他轻描淡写地说,“这里出了一点事qíng,我们来过问一下。”

    他们的到来几乎吸引了全村子的人。

    广场上几乎有了一种节日的气氛,要是人们不因为期待一件突然的事qíng产生一个明确的结果而显得过于拘谨的话。

    我还记住了,工作组所有人都穿着旧军服。

    那时候的军服,尤其是旧军服已是政治地位的象征。

    父亲那身50年代的斜纹卡其军服引起了全体工作组成员的兴趣。他们的眼神是惊奇的、怜悯的,更像是想自己享有那旧军服。mpanel(1);

    舅舅下山来了。他的脸色愤怒而又慷慨。他拨拉开人丛,也把张着肥厚嘴唇想对他说点什么的姨父拨拉开去,可他只在那根老木头前看到了我。

    “他们带他进去了。”我说。

    “是啊,他们把雍宗带进章老师的房子了。”

    有少数几个人同声说道。

    现在,一堵人墙静静地面对着广场对面的小学校。

    小学校两头是教室,正中是老师的住房。每每来了工作组,议事都喜欢占用老师的房子,因为那里面有办公桌、椅子、水瓶,以及汉式的玻璃窗户,而且公家的人就是喜欢公家的房子。

    人墙前面站着我和舅舅。

    我们一点听不到屋里的声音。

    人们无声无息地看到舅舅做出一副十分狰狞的样子走向那间房子。

    头上一片晴朗无云的高远蓝天。

    轻风徐徐,送来被烈日蒸烤出来的浓重的泥土的香气,又稠又腥的泥土香气。

第十章

    现在,那个广场已经完全荒芜了。

    鉴于色尔古村特别贫困的状况,政府有计划地安排了一部分住房迁移,顺河而下三百余里,到地形地貌几乎和这里相同的新地区重新开垦。那是解放前被一场瘟疫毁灭的村庄遗址。离开的大多是些在此地没有多少根基的外来户。1976年以后,留下的住房随着生活状况的改变,新房都建到玛岗觉卡口子上的大河边上去了。在那里平坦的台地上开辟了新的耕地。大多数人家都有了汽车、拖拉机从事长途或短途运输。

    木头、牛皮、羊毛以及各种药材都是大宗可供运输的货源。新色尔古村的房子大多都高大气派,但不像老色尔古村那样紧凑。三十来户人家的房子散布在大河两岸,保持着明显的距离。这种距离成为村里家族与家族、家族内部彼此隔膜猜疑的物质表象。

    母亲说,老色尔古村那么多破败的房子,原来因为人畜活动而踩得板结坚硬的土地长起了那么深的荒糙:肥胖的荨麻,又壮又高的牛蒡,白天经过那里都有一种会遇到鬼魂的恐惧。

    说到这些,母亲有一种解脱了梦魇的感觉。

    我们家迁出的时间比较晚。

    迁出来后,母亲说:“你阿爸的脾气也随和多了。”

    我和母亲在家门前jiāo谈时,远处的地边上,移动着父亲瘦小的身影,他在修补栅栏。

    我说我想去老色尔古村看看。

    母亲说:“不,去帮你阿爸gān点活路吧。他还是那样不晓得休息。以前穷,现在好了,你弟弟一趟汽车就能挣几百元钱,可他还是不肯休息。”

    那天剩下的时间我一直帮父亲gān活。

    父亲还是那样沉默寡言,但他内心的yīn郁较过去要舒缓多了。我还能修补篱栅,外表看去依然那么熟练。我尽量克制着我的笨拙,我掩饰得很好。父亲站在旁边端详着我,我感到他的眼光十分古老,里面包含着成千上百个年头,好多代祖先的目光,这些目光一齐注视自己的后代勤劬地修补自家地边上的栅栏。

    我的修补工作是把上年扦cha的柳条中未发芽的那些拔出来,然后cha进新砍的柳条,希望它们能在疏松的森林黑土上,在chūn风中发芽抽条。父亲雍宗把一根又一根的柳条递到我手上。这样简单的劳作使我身上,以及内心深处都升腾起一股热力。我还感到,有一些渺远沉重的东西通过这种方式传递到了我的手中。

    后来,年老的父亲对成年的儿子说:“累了,休憩一阵再gān吧。”

    我躺下来,静听着正在返青的糙地上一片的嫩糙破土的声音。仰躺着,我能看到背后平缓的山坡、桦树洁白修长的树gān和黑色的虬曲枝条,再后面是蓝天和轻淡的云彩。

    还是父亲打破了沉默。

    “你儿子长得很乖。?”

    “他是你孙子。”

    “我喜欢他,你要带他回家来。”

    “等他断了奶。”

    “再生一个吧。”

    “已经办了独生证了。”

    “你能肯定他能有出息吗?”

    “我要尽力。”

    “我相信你会尽力的。我们家的人都是这样。”mpanel(1);

    “你弟弟从外面带回来一部录像,录制的是美国一家人的事qíng。你写东西,能写写我们一家人吗?”

    “我会试试的。”

    转过头来,我看见父亲激动起来了,脸上有生气,眼里有了光彩:“我会给你讲清楚一些事qíng的。”

    “你和舅舅怎么回事?”

    “没什么事。反正你母亲那家人我都看不顺眼。

    你猜猜你舅舅最近gān了件什么事qíng?他要把你妹妹说给她表哥!我倒不在乎是近亲。反正你妈和他姐姐不是同一个父亲。可他们一家人就守着那点地过日子,你姨父还是偷东摸西。那次他到庙子上去看你舅舅,就偷了一副马笼头,给人家逮住了。“父亲笑了,他说,”你想想,现在马笼头有什么用?谁家没有一两部带轮子的东西?你妹妹可不能嫁到那样的人家。“

    父亲那天说了我这辈子听他说的最多的话。这使我心头升起一种十分温柔的凄楚感qíng。父亲已经老了。

    父亲说他知道我的心qíng。他说我们兄弟能够养活他和母亲,等他们老了以后。他说前年有县上的gān部来过,说要替他落实政策。一打听,落实以后每月给他发放十元钱的补贴。他说:“你们的钱来得真是时候哇。去你们妈的!”父亲又说:“以后我老了,不能动了,阿来你就每月给我那十块钱。”

    “我不是要钱,你懂那意思吗?”

    “我懂,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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