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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缘_阿来【完结】(11)



    说到这至关动人的地方,父亲又bào露出他乖戾的坏脾气。他的眼中又bào出yīn冷的绿色火苗。

    “她懂吗?你城里的老婆。”

    于是,我又想起老色尔古村广场上那根已经朽腐了的老木头。

    我又躺倒在地上,从背后端详我的生身父亲。这个不可过于亲近的古怪老头。他头发已经花白了,脊梁依然挺直,衣领上有一圈浅浅的汗垢。我想像着要是没有共产党没有解放,他当上头人会像我们的哪一个先人。

    他们曾以各种不同的方式统治过老色尔古村,那个已经完全颓败的村庄。他若不是噱慨仗义,便一定刚愎残bào。

    依我的经验,身板瘦小的人,永远jīng力旺盛、xing格顽qiáng,一旦有权在手,就容易走上两个极端。

    然后是我。

    当然我不会由我这个曾经美丽而今依然十分善良的母亲生养。那么,我那出自名门望族的母亲又该是什么样子?而现在,我却感到自己身下沃土的热力和chūn天里才有的那份松软。封冻的土地解冻的过程就是土壤疏松膨胀的过程。越过父亲的单薄坚实的肩膀,可以望见家里的寨楼里升起了淡淡的炊烟。我知道了,父亲对延续家族传统有自己的理解,而他无可奈何的深沉悲哀是我无法参与的。而且,在一定程度上,那个曾经辉煌一时的家族与我毫无关系。我是这种黑土地和分布着这种土壤的更为广大的地区孕育出来的另一样东西。

第十一章

    我将很难忘记,也很难描写父亲描述那件事qíng时的面部表qíng。他吐字清晰,语意连贯,但他脸上的几条jīng瘦的肌ròu不时抽动,就像有鬼怪在他腹腔里倒腾,而他眼中的迷茫神色肯定不只是因为陷入了并不久远的回忆。

    村里人几乎都肯定父亲脑子有不对的地方。

    而理解脑子不对的人必须自己的脑子也出一点问题。我发誓我宁愿自己的脑子出点问题。

    父亲说,后来舅舅说,过去你救了我,现在我把你救了,你就不能再看不起我了。

    …嘁!‘好像在主席像上写字的是我,不是他们柯基家的人一样,好像不是我那身军装而是他把我救了一样。“

    那天,算算该是十八年前的那一天正午,父亲凛凛然走进我小学老师的那间有简单的办公桌椅的房间。这个房间里的椅子已被三个工作组员占据了。章老师为他们每人备了一碗水。父亲站着,章明玉老师也把一碗水放在他伸手就可以够到的窗台上。父亲从屋里这几个人的衣服上嗅到了常常在清洁的房间里出入,而且经常有多余的衣服替换的人身上才有的肥皂味道。久违的肥皂味道。

    那几个人轮番地扫视父亲。

    这种扫视唤醒了他身上的全部力量。同村的贫协主席长手保仑的儿子王成说:“怎么,被盖卷都打好了,准备逃跑?以前我们的上辈替你们当牛做马连逃跑都不敢。”

    “你的上辈当娃子是替我的上辈。我替共产党打仗,我参军才十几岁……”

    “你是不是想逃跑?”

    父亲直截了当地回答:“是。我想逃到监狱里去。”

    这句话产生了特殊效果。工作组中那个上了点年纪的人皱着眉头,慢慢站起身来:“你当过兵是吗?”

    “七年。”

    “还负过伤呢。”章老师赶紧补充。

    曾经是他的学生的王成,白了老师一眼,章老师就尴尬地退到一边去了。

    “人家进了监狱想出来,你怎么想逃进监狱?”

    父亲脸上是不屑解答的神qíng,然后又沉沉地叹息了一声。

    那人也叹息了一声。

    “坐下,我们谈谈那件事qíng。”

    “你为什么在伟大统帅衬衣上乱涂乱抹?”

    “主席老人家衣服上是你写字的地方?”

    “我累了,想去监狱里休息。”

    这时,章老师拿出了父亲原来授意我写的那篇东西。他们传看那篇文章时,父亲说:“那是假的。”

    “是真的。”

    斯丹巴舅舅也在这时冲进了这间屋子,他高举着双手,宽大的袍袖来回摆dàng,而大张着的嘴巴却久久没有声响。他终于发出了声音说:“是我,是我。我是土匪,他是解放军。你们不要抓走他。他有妻子,有可怜的娃娃,他妻子是我妹妹。抓我走吧。”mpanel(1);

    王成威胁说:“哼,你们以为同时抓走两个就不可以吗?这些人显然事先串通好了!”

    事qíng就是这样变得复杂了。

    “是不是叫他们先回去?等我们慢慢调查。”

    但王成勇敢地表示了反对意见。“不能放,必须先拘留起来。”

    晚上,章老师被挤出了那间房子。他第一次正大光明地在他的相好那里过夜。自此,章老师和那女人的关系在村里人眼中有了合法xing质。王成回了家。当夜他家的喜庆气氛和我家的悲凉气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母亲要我为舅舅和父亲到外公泽尕尔甲那里去卜上一卦。我去外公那里时,遇到章老师,他要我趁便取来舅舅家里那幅主席画像。

    去外公那里要穿过一片麦地。麦làng翻沸时,辉映着星光,像一条恶腾挪时鳞片上险恶的光泽。

    那天我想杀了外公。

    屋里黑咕隆咚的。我听到外公坐在黑暗深处哭泣。

    我点亮铜盏里的灯糙。

    外公盘腿坐在那里,张开没牙的嘴巴哭泣。枯gān的躯体里大概已没有任何水分了,他哭着,但眼里没有一滴泪水掉落下来。

    他说:“阿来,我没有我预想的那种死亡了。”

    他预想的死亡方式和众多僧侣冀求的死亡方式一样。那就是吃饱喝足由亲属或教众供奉的食物,满足了对粮食以及洁净饮水的渴求,坐在满是岁月积尘的厚厚的垫褥上,静待灵魂悄悄脱离ròu体。蛮得轻盈透明。但现在不行了。

    “外公,你占卦了吗?”

    “不用占卦我也知道,我将冻饿而死,就像你舅舅那些死在青huáng不接季节里的羊子。”

    外公的脸上没有眼泪,鼻孔下却挂着一}留清亮的闪着玻璃光泽的鼻涕。

    “你帮我站起来。”

    我就帮他站起身来。他无力地挥了挥手,又跌坐在地下,再次张大嘴巴哭泣起来。他的哭声十分接近于吟诵经卷的声音,模糊、悠长,又相当洪亮。我听着他这底气十足、训练有素的声音,知道他不会立时死去。这一天夜晚因此具有恐怖色彩,我不敢离开这间远在村外的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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